西木
我没想到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回到田洼。
田洼是母亲的故乡,我的小时候父母总是出差,我经常被送到那里,慢慢地,田洼也成了我的故乡。
从去年开始,我总是做梦故乡,做梦那个叫田洼的山村。在我的记忆里,田洼是我见过最大的村庄,外公说田洼的村民都是从一个姓李的大家庭分出来的,像愚公移山的故事里愚公所说:子生孙孙生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矣,田洼就这样从一个家衍生成一个村庄。因为村民都有血缘亲情,所以田洼一直保持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外公经常出诊,家里没有一道门上锁。出门前跟左邻右舍打一声招呼,邻居会抽空来家里帮你喂猪、喂鸡、放牛,等外公回到家中,看到家里被邻居打理得跟自己在家一样整齐有序。
舅舅是田洼的一个传奇人物。外婆去世得早,舅舅是外公一手带大的。外公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当地人遇到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请外公去医治。有时外公说患者这样的病情要到大医院动手术时还遭到家属的拒绝:“动手术?你帮我家动吧?我们信任你!”外公说了好多话对方才明白:动手术要进手术室、要打麻醉、要几个医生合作才能进行,单靠他们信任的这个草太医是完成不了的。母亲出嫁得早,又当爹又当妈的外公出诊时总是把舅舅带在身边,时间长了,舅舅也学会一些治病救人的本领,尤其在治疗骨伤方面,舅舅比外公的名气还大。每当别人说外公的医术后续有人时,外公脸上总是挂着知足的笑容。只是外公怎么也想不到,舅舅竟然因为舅妈放弃医生这个职业。
舅舅成年后,人长得高大帅气还会医术,自然成了附近姑娘们追求的对象。经过一段时间的斟酌,外公和舅舅选定了邻乡的一位姑娘,并请来媒婆定下通婚的吉日。通婚就是订亲和下聘礼,按照当地的婚俗,双方举行通婚仪式后,一般不得悔婚。外公在当地也算名人,双方家长和孩子见过面后都很满意,两家都开始为婚事张罗起来。谁知舅舅在娶亲前却出了岔子,舅舅竟然在娶亲前一天宣布了一个让大家震惊的消息:他不娶通婚这位姑娘,他要娶另一位姑娘,算起来另一位姑娘还是这位姑娘的堂妹妹。舅舅坚定不移的态度惹恼了外公:“结婚相帮的人都来了,你哪根筋出问题?”“这不是还没娶进门吗?我现在悔婚还来得及!”“人家什么都准备好了,你这叫人怎么办是好?”“婚姻自由,你不能限制我!”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婚礼以舅舅发誓不再跟外公从事医术以免让外公丢人现脸和舅舅的离家出走为终结。舅舅的行为导致两个姑娘家反目为仇,通婚那位姑娘到另一位姑娘家上门闹事,另一位姑娘受不了气,欲服毒自尽。事情闹到这一步,外公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同意了这门婚事。发生了这么多过节,舅妈对外公心有怨气,母亲当时站在外公的立场上,舅妈对母亲也心有芥蒂。舅妈年轻时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可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开心地对我笑过。不会笑的女子,怎么能算美丽呢?
舅舅是个天生的手艺人,他改行学了木匠,之后不出两年竟然成了远近有名的木匠大师傅,很多人家建盖房屋都以能请到舅舅做木匠师傅为荣。很多人家一辈子只有盖一次房子的能力,村子里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的,怎样看地基的风水?怎样竖房子的大梁?怎样设计房子的框架?这一切都有很深的讲究。盖房子是关乎一家人运程和兴衰的大事,这一切都得依靠盖房子的木匠大师傅。一时间,舅舅成了休息时有人端洗手水洗脚水、吃饭时有人夹上鸡头鸡尾的重点人物。要知道,在农村能吃鸡头鸡尾的都是坐在饭桌“上八位”的人。起房盖屋都要看风水,吃鸡头鸡脚的人能根据鸡卦测出屋主的运势和凶吉,这可是一辈子行医的外公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可是谁能想到,舅舅这辈子会栽在他手心里劳作了大半辈子的房子上。
去年底,舅舅不小心出了意外,造成双腿胫腓骨骨折。舅舅被连夜送到医院后,医生给舅舅做了急诊手术,手术过程颇为复杂,幸好还算顺利。手术后舅舅极其虚弱,高热持续困扰着他,直到连续输了几天血后体温才慢慢恢复正常。舅舅是个开朗的人,舅舅的两个孩子表哥和表姐轮换着来医院照顾他,他脸上总是挂着乐观的笑容。在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后,舅舅就闹腾着要出院回家,他想念木料的芳香和田洼清新的山风。他告诉医生一年后他会按时回到医院取出伤口里的钢板,他说我懂得外公医治骨科的祖传中药配方,他相信老祖宗千百年遗留下来的中医偏方会加速他骨伤的愈合。
今年春节,我给他买了新衣服托表姐带回去,舅舅打来电话,说衣服带到家他就立即试穿了,正好合身,“像比着人买的。”我也很高兴:“合身就好,新衣服不要省着,出去做活都穿,穿旧了再买新的。”哪知道这竟然是最后一次对话。接到表哥的电话时,我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他说的话,他说舅舅从楼梯上摔下来,走了,当时是下午,周围没有人在身旁,照顾他的表姐那时去了济河边。
去年八月,我还专程去了一趟田洼。当地烟草系统搞了一个征集文学、书法、美术、摄影作品的活动,主办方通知我是文学类的评委。我没有侍弄过烟草,头脑里没有栽种烟草的知识,我对此充满了疑虑,母亲看到愁眉不展的我,她说你去趟田洼吧?田洼的烟草栽种得不错。母亲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呀,不懂可以去看、去听、去学,文学来源于生活,我怎么忘了。一合计,约上家人于周末踏上了去田洼的路程。
从我家到田洼有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其中要经过高速路、柏油路、水泥路、弹石路,田洼这个村子不在路边上,到田洼村子里还要经过一段土路,这段土路是政府按照“村村通公路”的国家政策,按照村民的家庭人口分配每一户修筑的路段,组织村民自发修建的。这样的路面,因为长久失修,再加上平时通过的车辆少,底盘低的轿车根本没法通过。当天舅舅亲自来路边接我们,我们刚在大路边停好车,就看到公路下面的树林里走出舅舅的身影,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迈着矫健的步伐,天气热,他走得太急,后背的衬衣全湿了:“我怕你们等急了,赶紧走上来。”我们跟着舅舅,沿着一条山间的小路下山,小路陡峭,下坡时舅舅拉紧我的手,“山高路陡的,蓝蓝小心跌跤。”蓝蓝是我的小名,好多年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叫我,我的心顿时潮湿了。
那时父亲或者母亲送我去田洼,下车后都要走这段山路。我小时候体弱多病,长得像个瘦猴,总是走一段路就再也走不动,于是父母亲就背着我走,这一背,背到我读完小学读中学,慢慢不再去田洼后。那时 我总会在大人背上睡着。长手长脚的孩子,睡着了双手不知道搂着大人的肩膀,两只长腿甩来甩去,完全不知道大人又要背着自己还要拎行李的辛苦。后来父亲想了个法子,换成用挑子,一只篮子里放行李,一只篮子里放我挑着走,外公每次看到这样的挑子都很生气:蓝蓝是娃儿,不是东西,你这样挑着她怎么安全?长大后,每次看到叛逆的小孩,我都会想起那个小小的自己,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的小孩,那么大的人,怎么还能让父母背呢?
那天的山路,舅舅走得最快,母亲走得第二快,我们几个年轻人和小孩,一步三挪,走到田洼,花费了当地人走完这段路三倍的时间。吃完晚餐后,天已经黑了,看烟草的计划,只好推迟到第二天进行。
舅舅出事前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到了外公。那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有山、有树、有水,但不是田洼,也不是任何我到过的地方。外公笑眯眯地看着我,外公去世很多年,我这是第一次梦到他。外公下葬的时候,母亲在外公坟墓前一再念叨:蓝蓝是个胆小的女孩,你不要去看她,有什么事情托梦给我。外公去世后,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却听母亲说那段时间表哥总是从梦中惊醒,告诉舅妈爷爷来跟我玩儿,直到舅妈也赶紧去外公坟前说了和母亲类似的话后,表哥才能安稳睡眠。父亲没有宗教信仰,就连逢年过节母亲烧香他都反对,他觉得母亲的言论完全没有科学依据,不过是心理上的自我安慰。当夜在梦中,我问外公你过得好吗?他说过得好。我问外公舅妈让你喝了我去年去田洼买的酒吗?他说喝了。我问他好喝吗?他说好喝。因为舅舅结婚时发生的过节,舅妈跟外公相处得并不融洽,舅妈能让外公喝酒,我觉得很开心。外公说想吃汤圆,我说好我这就去买。后面的梦境断断续续,我看到表姐站在田洼的厨房里准备煮汤圆,汤圆准备好后,却发现缺少米酒,田洼人习惯煮汤圆时加放米酒。我说我这就去买米酒,这时天上下起小雨,我在梦中跑了一个又一个超市,雨越来越大,我不记得最后是否买到米酒,我就惊醒了。我是被一个高大的影子吓醒的。我恍惚听到车声,看到那个影子从楼梯走上来,脚步声很重,我问那个影子你是谁?他说我是小李,小李是住在我楼上的一个小伙子,年轻人玩性大,他有时会玩到很晚才开车回来。我还隐约看到我卧室的窗帘敞开着,我心里一惊,心想开着窗帘呼呼大睡,要是不小心被对面的住户看到就糟糕了。最吓人的是,我在翻身时看到身边有一个狰狞的面孔,我大声叱责:你是谁?干什么的?我觉得右臂麻了一下。惊醒过来的我,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窗帘,我看到窗帘拉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楼下漆黑一片,没有车声也没有小李,万籁寂静,我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呼吸。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给母亲讲述了我的梦境,母亲说大概是外公想你了,我这就去买汤圆和米酒来祭献,你安心上班吧。当天晚上,我接到表姐的电话,说舅舅在帮别人家竖柱的时候不小心从大梁上跌下来,正在送往医院抢救的途中。那时我正在换睡衣,我看到右臂上明显紫青了一块,像一圈牙印。我跟父亲一样是无神论者,但是我接完电话,看着这块於痕,做不了任何解释。
古人把木匠分为三种:修盖房子、立木架和制造粗糙的和种田用的犁耙等物的大器作;造船和其它杂器件的中器作;制造小巧精致、附有雕饰花纹的木器和佛像等物的小器作。舅舅是个天才木匠,木匠能做的活他都能做,他渐渐成了当地最有名的大器作,也就是田洼人习惯叫的大木匠。成了大木匠的舅舅,第一件事就是建盖自家的房屋。外公因为年迈,那时已不大出诊。中医本来是越老越吃香,可是乡下不比城里,出诊需要走路,山高路陡的,外公上了年纪,身体承受不住路途的劳累,再说盖房子是家中大事,外公干脆专心在家里帮忙建盖房屋。
舅舅盖了这么多年的房子,已经学会观地脉和看风水。选房屋地基时,考虑周全的外公还另外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来观测,风水先生的预测和舅舅的看法大同小异,他们认为这块地基地脉极旺,却是双刃剑,若住户压得住地脉,那家中将世代繁荣昌盛;若住户气势稍弱压不住地脉,那家中将会出现一些不测之事。外公听了风水先生的话,考虑重新选址,舅舅却不同意。舅舅当时正是盛年,眼看家庭和睦,自己把木匠活做的顶呱呱,两个孩子学习进步,他相信自己能压住这块风水宝地。
舅舅亲自设计了房屋的图纸。房子盖成后我到田洼,顿时被那大气的建筑震住了。舅妈打开大门,一幢两层土木结构的大瓦房醒目地显露在眼前,外翘的屋檐上,雕刻着精致的虎头图案,舅妈说那是为了压地脉。舅舅在窗格和门面上都雕刻了精致的图案,茶几和家具上,描画着一些喜气洋洋的图画,有牡丹怒放、有鸳鸯戏水、有八骏图……舅舅竟然还有绘画天分,我们都挺惊奇。正房左边是一幢厢房,舅舅有意垫高了正房的地基,这幢厢房建盖成后,底层就刚好比正房低一层,第二层又恰好跟正房的第一层平齐。舅舅把下层做了猪圈和牛圈,刚好把动物的住处与人的住处隔开,家里显得干净整洁。正房右边是一幢耳房,我问母亲为什么叫耳房?母亲说这是田洼标准土木结构的房屋,叫“一颗印”,这幢房子只是正房的附属楼房,不住人,所以叫耳房。我的理解是这幢楼从正房侧面伸出来,像正房的耳朵,所以叫耳房。耳房也有两层,一楼是厨房,二楼堆放杂物,相当于储藏室。因为粮食全部堆放在上面,舅舅把楼梯设计得特别陡直,舅舅当时还开玩笑说:“就算土匪来抢粮食,这么陡的楼梯,他也没法把粮食搬下来。”田洼对面是大山,解放前河对面曾经出过土匪,经常来村子里抢粮抢物。院子里是天井,有打水井,周围铺着石板。院墙边砌有一个大花坛,花坛里栽种着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舅舅说那是外公栽种的,有很多是中草药,我认出一种黄花和白花相间盛开的植物,那是金银花,又叫忍冬,是清热解毒的良药。
谁也没有料到,这把陡直的楼梯,没有为难土匪,却要了舅舅的命。舅舅出事前,已经能拄着双拐在房间和院子里慢慢踱步。那天风特别大,天气预报说会下暴雨,他也许上楼去关窗户,田洼已经近一年没有下雨了,平时家家户户都会打开家里所有的窗户,以散发那些没完没了的干旱和闷热。
舅舅出事后,按照田洼的风俗,亡人不能把钢材和铁器带进坟墓,祭师只好领着来帮忙的人取出舅舅两只脚上的钢板。舅舅一辈子做下无数的善事,听到他出事后,附近的人都赶来帮忙,所有壮劳力都轮流陪着家属守灵。当天,祭师让他们来参与帮忙:切开舅舅伤口缝合处的皮肤和软组织、把螺丝钉一颗一颗拧下来、然后取出钢板……这些壮劳力,进来一个,操作了一会儿,昏倒了;又换进来一个,操作了一会儿,又昏倒了……祭师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眉头打出了很多结。我没有阻止他的讲述,我知道,经历过这件事情的人心上都已经打下烙印,没有人忘得掉。
田洼之美,最在济河。济河是田洼的母亲河,这条违反自然法则流淌的河水,滋养着所有流经之地的山水人林。济河河水清澈,河里盛产各种鱼虾。济河河床宽阔,河堤边是一块块河田,因为水源充足,所以田里总是栽种着长势良好的农作物:甘蔗、稻谷、西瓜、蔬菜……田洼依山旁水,成了方圆百里的鱼米之乡。我小时候常跟小伙伴们在河里玩耍。那些从小在济河水里泡大的孩子,他们懂得这条生命之河的脉络,一如懂得自己的身体。他们知道哪个河段有危险的漩涡;哪个河段最能捕捞到鱼虾;哪个河段是戏水的好地方。我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跟他们搬石头搭建新水塘,一起用手捧沙子填塞石头的缝隙,新水塘的石头梗垒好一会儿后,浑浊的塘水很快被哗哗流淌的河水冲刷成透明的清水,小伙伴们便都脱了外衣,纷纷跳进水塘里,或蛙泳、或仰泳、或捕虾、或捉鱼、或洗澡,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在水里呆久了,便有人跑到河边的沙滩里,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只露出脑袋和双手,美其名曰“日光浴”。也有人跑到河边的甘蔗田里,掰几棵甘蔗来分给大家吃。甘蔗皮很硬,没有刀子只能用牙齿去皮。我牙齿不好,每次都有小伙伴帮我剥去甘蔗皮。田洼有一种特别的甘蔗,皮薄汁多,名叫罗汉甘蔗,普通甘蔗的外皮是深蓝色的,罗汉甘蔗的外皮是翠绿色的,普通甘蔗可以用来榨糖,罗汉甘蔗纯粹是水果甘蔗,是田洼人栽种了当水果吃的。我特别喜欢罗汉甘蔗,一次能吃两三节,小伙伴也不嫌我烦,总是争着帮我剥皮,哪怕他们的嘴角已经被甘蔗皮划出一道道小血丝。
济河边有菜地,每块菜地的地埂上都栽种着葛根,葛根味道甘凉可口,能升阳解肌,透疹止泻,除烦止渴。我第一次吃葛根是河里一起玩的小伙伴挖来的,那天他有预谋地带了一把锄头。葛根根系深且长,要用锄头才能挖出来。我站在一旁,看着小伙伴变戏法一样从土里刨出那段块根肥厚的葛根。后来,我还看到小伙伴们从济河边的土地里刨出过花生、土瓜、黄连,心里对土地充满敬畏。济河河边的悬崖上长满了仙人掌,别看仙人掌全身长刺,其实它作用很大,仙人掌能行气活血,清热解毒。田洼人用铁钩把仙人掌勾下来,装进篮子里背回家,放在猪食槽里剁碎,煮熟后就是很好的猪食。仙人掌果实的表皮覆盖着倒钩状刺,生长期漫长而稀少,不容易采收,有行气活血、祛湿退热、生肌的作用。我怕刺不敢剥,每次都是小伙伴剥给我,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有点像草莓,又比草莓多了山野味,让人留恋。
田洼还有一种特产:酸石榴。我最喜欢爬到布满裂纹的石榴树上摘酸石榴。酸石榴果实不大,摘一个剥开,颜色红得娇艳,拣一粒放进嘴里,会酸得让人打冷噤,小孩子却不认输,一粒、两粒、三粒……吃得越多,回味越甘甜,我竟然喜欢上了那独特的酸味,最后竟炼出了火眼金睛:我只要站在石榴树下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满树的石榴哪个熟透了哪个没熟透,要知道石榴隔着皮是不好判断成熟度的,有些石榴,外表红透了,摘下来剥开一看,内核全是白色的。
我是在田洼学会游泳的,在田洼,不会游泳会被耻笑,也没办法在河边生存。济河水养育了田洼,也给田洼带来过灾难。每年雨季济河涨水时节,田洼人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上。济河涨水时节刚好是稻谷成熟的季节,河田栽种的稻谷能够丰收,但是也有风险,济河忽然涨水,常把刚刚收割下来没有运走的稻谷全部冲走。面对忽袭的洪水,田洼人只能保命,顾不了庄稼。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辛劳了一季的收成转眼间被济河水冲刷得没了踪影,几乎每一户田洼人家都遇到过这种欲哭无泪的情形,所幸河田的稻谷增产,每户家里都有存粮,一季稻谷被冲走还不至于让人挨饿。济河水最大的时候,河对面村庄里的人家就完全被济河河水隔绝了,因为他们出门必须穿过济河到达田洼村子后面的公路,然后去往四面八方。可是济河水流太大,曾经有人试着把自己拴在马身上,想靠马的浮力过河,结果差点连马带人被冲走,他们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回家去,等河水小了再来过河,再紧急的事情等着去办理也没有办法。雨季来临的时候,家长都不准孩子去济河里玩耍。田洼曾经发生小孩在济河里玩耍被洪水冲走的事情。当天田洼风平浪静,济河水也静静地流淌着。谁知忽然听到轰隆隆的响声,等小孩反应过来是济河忽然涨水时,已经来不及逃亡。后来新闻说济河的上游忽然下暴雨,济河水量俱增,造成了这次灾难。
济河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它静静地灌溉着这片土地。故乡是一个人的根,母亲说她刚离开济河的时候,每天都坐卧不安,她觉得整个人快要枯竭,出门看到哪里有个水池都想跳下去游个够。我理解母亲对水的饥渴,只是我的情况比母亲要好,我们至少有游泳池可以去水里泡个够,虽然游泳池里的水质屡遭质疑。
舅舅出事第二天,表哥打电话告诉我,说祭师算过时间,说舅舅明日下葬。我查了查日历,第二天是周四,家人都排不出时间。母亲已经赶去田洼,我告诉表哥我不一定能赶回去。表哥说大姑妈说了,你们忙就不要赶回来了。表哥说的大姑妈就是我母亲。
当天夜里,我又梦到舅舅,梦中的地址不详,只见他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背对着我,我在梦中呼喊他:舅舅,你把身子转过来!舅舅,你把身子转过来……正在我不断呼唤的时候,手机铃声吵醒了我,是表哥打来的,他告诉我他们又重新请了一位祭师,这位是一位大祭师,大祭师说周四日子不对,舅舅必须改在周六下葬。我顿时明白了梦的寓意:原来舅舅一直在等待!我当即告诉表哥,我们会在周五连夜赶路,一定在出殡前赶到田洼。
周五晚上我们连夜出发,依然走过高速路、柏油路、水泥路、弹石路,这次我们事先做了准备,借了一张车子底盘很高的越野车,表哥说有人从河道里把车开到田洼村子里,我想我们也能。我们走到济河的河段时天已经亮了,原来宽宽的济河河床上面已经有一条明显的公路,还能看到车轮行驶过的痕迹。我记得小时候济河里可以行船,也可以划竹筏,很多村民划着竹筏运着甘蔗顺河直下,划到另一个乡镇去卖甘蔗。现在济河里只有一股很小的水流在流淌,河水依然清澈见底,鱼虾却不见了。河水哪里去了?难道济河有一天也将断流?水是大地之源,为何大地的眼睛开始枯竭?看着过去可以划船的河流变成了现在的公路,我觉得无限悲凉。难道我们最后见到的一滴水,真的是我们的眼泪?
从河底到田洼有一小段山村公路,我们不顾后果地开着车冲上这条土路。那样的路,只能向前,不能犹豫,更不能回望。那种路只能勉强行车,外侧的车轮压着路边缓慢前行,开车的人艰难,坐车的人也胆颤心惊。但是我只想着在出殡前赶到田洼,其他都顾不了。
进了村,表姐说你们刚好赶上发丧仪式。我的眼泪哗地留下来。我知道,舅舅一直在等待,等我来送他最后一程。我拿出放在保温桶里的白酒汤圆敬上,拿出他最喜欢喝的清酒敬上,点燃香烛敬上:舅舅,我千里迢迢赶来,赶来送你最后一程。
母亲给在场的亲戚介绍我,她们记得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却已认不出长大了的我。这是二外婆,这是三姨,这是表舅……我站在母亲身边一一向大家问好,我记得第一次到田洼的时候,也是这样站在母亲身边,向一位位长辈问好,那时长辈身后总会站着一个小孩子,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田洼人天生好客,小孩子也没有戒备心理,我很快就跟他们打成一伙。我总是跟他们上山找菌子下河捉鱼虾。最远的一次,我跟着他们顺河走啊走,竟然走到一个乡街子上,小伙伴们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几碗豌豆凉粉,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凉粉,虽然凉粉里只放了酱油、味精、麻油、小葱几味简单的佐料,因为豌豆粉纯正,所以凉粉吃起来特别香醇,大家很快就吃光了凉粉,连汤都喝得光光的。有一个小伙伴还买了一袋橘子,当地的橘子个小但是甜味重,我们一溜儿靠在街道拐角一堵墙壁旁边剥橘子吃,心想这真是人间美味,巴不得每人能再多吃几个。当天回到田洼时已经天黑,我们在河边就听到大人叫唤孩子的声音,那浑厚粗犷的声音和着大山的回音在天地间回响,小伙伴们害怕地躲在村子边不敢答应,后来我听到外公焦急的叫唤我,忍不住走出来,我以为外公会打我,但是外公没有,他只是抱紧我,老泪纵横。倒是领头的小伙伴被家长狠狠揍了一顿,三天都不能下河去玩。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外婆都去世了,外公是唯一领过我的老人,外公在我记忆里全是慈祥的模样。有一年我牙疼吃不了东西,外公煮中药汤让我喝,可是我刚喝下去胃就受不了,很快就把药汤吐出来,最严重的一次还吐出黄疸水。外公后来便不再让我喝中药汤,他每顿都给我熬粥。外公家厨房里有一个常年不熄的火塘,平时外公每天都在火塘上煮香喷喷的百抖茶,后来,外公便每天都在火塘上煮粥,田洼米好,那粥入口即化,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后来,我知道外公在粥里放了中药,但是外公把粥煮得那么好,就算放了中药我也不会反胃。
外公家大门外面有一块菜园,舅妈经常烧着煮菜水才跑出去拔菜,那菜叶新鲜得吃到嘴巴里还有一股大自然的芬芳。舅妈人长得瘦弱,她不擅长做农活,却是养猪的好手。她养的老母猪年年高产,给家里带来一笔可观的经济效益。我第一次到猪圈,看到长着黑色短毛、哼哼唧唧地拱着两个大鼻孔那只肥头大耳的老母猪,当即吓得哇哇大哭起来。闻声赶来的外公拧了拧猪耳朵骂了它几句,那庞然大物便安静地到一边睡觉去了。猪圈旁边是牛圈,有一年我看到舅舅在牛圈里找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母牛下了小牛,他在找小牛的胞衣,要是母牛吃了胞衣,就会止不住奶水。我跑去看小牛犊,看到那个湿漉漉的小家伙靠在牛妈妈身边,母牛正在用舌头帮它舔干净身上的水渍,我很羡慕小牛,因为我知道母牛的舌头像一把柔软的刷子,舔在皮肤上苏苏麻麻的很舒服。
冬天村子里总有很多有趣的事情,那时农忙结束,吃的东西也多,便会有人家张罗结婚的事情。田洼娶亲送嫁有很多风俗,比如新娘子必须哭着出门,名曰“哭嫁”,哭得越厉害以后的日子越红火;新娘子不能过河过沟必须由伴娘背过去,以后的日子才会顺顺当当没有波折;喜被的被角要请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阿婆缝上大枣花生桂圆瓜子糖果等物品,寓意早生贵子、夫妻甜蜜;新娘子娶进家门,要跟新郎抢喜床的床头,谁先坐下谁将来才能当家作主,听说没有哪家的新娘子抢到,因为夫家早就做了准备,新娘子娶进家门后要经过祭师颂经祈福、绕公鸡、跨火盆等仪式,等做完这些仪式,新郎已经坐在床头打盹了。
冬天村子里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杀年猪。杀年猪是田洼腊月的一道风景。田洼村子大,每家都会根据家人的属相以及自家的情况决定哪天杀年猪,比如那天日子合适但是杀年猪的人家多,就会改一天日子,这是因为一方面请不到人帮忙杀年猪,另一方面按照规矩,杀年猪这天都要请左邻右舍、亲戚朋友来家里吃“杀猪饭”。杀年猪是大家忙碌了一年最大的告慰和辞旧迎新前最大的准备。外公家杀猪时,每次都会派人领着我,他们怕年猪临死前那凄厉的叫声吓坏我,我会在杀猪时背着身子蒙紧耳朵,我不敢看那血淋淋的场面和听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领我的人,常常就是那群小伙伴。田洼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村子里出生的孩子大都是男孩,有的人家嫌说总生男孩媳妇不好说,眼巴巴盼望生个女孩,可是孩子生下来一看,还是男孩,也不知是不是水土的关系。那时田洼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都是男孩。那时的我穿着城里买的花裙子和小牛皮鞋,小伙伴们则穿着农村孩子普通的衣裤,因为经常下河,他们总是光着脚丫跑来跑去,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男孩子虽然野性重,身上却带着一种天生的气场,长大后我觉得头发长见识短这句话颇有三分道理,女孩骨子里水的成分总是让她在面对大事时犹疑不决,这是天性使然。在县城一中教语文的李叔一到假期就会回到田洼,他戴着镶金边的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有时他会带领我们玩游戏,玩得最多的是一个叫“竹林七贤”的游戏。大家不知道“竹林七贤”指什么?他说这是魏末晋初的七个名士,分别叫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李叔这一说大家就明白了三分,田洼河边多的是竹子,田洼人拿竹子编帽子、编锅盖、编竹篮,大家都熟悉竹子。大柱问李叔:“那为何要叫竹林?不是松林?”李叔夸奖大柱悟性高:“因为这七个人经常在当时山阳县的竹林下面聚会,喝酒,清谈,唱歌,人们便叫他们竹林七贤。”四旺问那他们是一个村子的?李叔说他们不是一个村的,有人说“竹林”不是地名,也没有什么“竹林”,只是对这七位名士的合称。小伙伴们越听越糊涂,干脆不再问,要李叔组织大家玩游戏。李叔便把小伙伴们分成七个主角,他扮演司马昭,剩下的小伙伴扮演杂役等角色。我是女孩子,没有戏份,只能在一旁观望。李叔总会设计出很多有趣的情节,印象最深的是嵇康被杀这一情节,每个饰演嵇康的小伙伴都会像模像样的弹着琴,稚气的脸上全是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的豪迈之气,李叔每次都会强调嵇康弹的绝唱是千古名曲《广陵散》,那小伙伴脸上渐渐有得意之色溢出,这么重要的角色,他们常常争得会打架,大多数时候是四旺获胜,因为四旺家里总有各种宝贝:糖果、折纸、玩具车,有一次四旺还偷了一瓶他爹从单位上带回来的红酒,酒瓶是磕在石头上砸开的,大家也不怕烂酒瓶划破嘴巴,轮流着就着瓶口一人喝一口,后来大家都醉了,一个个脸红红的闹成一团,反倒是李叔呆坐在一边,愣愣地看着大家,独自沉思……女孩子本来没有喝酒的权利,但是四旺说蓝蓝是考试状元,应该让她一起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记得那酒很甜,像蜜汁。我们在醉意中说以后我们也做竹林七贤。后来,四旺因为数学学得好,参加了奥林匹克大赛获奖后去了北方。地理总是考一百分的大柱,如愿以偿地成了一名地质学家。我那时总是在他们面前感到自卑,因为我语文学得最好,但是我语文从来考不到一百分,因为作文总是会被扣分,那时好像没有作文满分的说法。我现在看到书店出售我是高考作文满分或者我是高考作文零分的书,我就会很羡慕这个时代的学生,前者有俯视群雄、一统江湖的气势;后者有片甲不留、舍我其谁的豪迈。做人,如司马氏和曹氏,管你天下几分,得有我三分,是上品;或如竹林七贤,在生活上不拘礼法,清静无为,“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也是上品。现实生活里,最累的就是不上不下、不死不活那一群中间人。有一个叫太宝的小伙伴跟李叔最亲近,他说他喜欢文学,这次去田洼我问起他的近况,母亲说太宝去了深圳,从事电子产品行业。李叔当时叫他跟我多学习,说我有写作天赋。其实后来我选择了理科,从事着跟文学完全剥脱的工作,文学离我们越来越远,像一个梦。太宝脑袋里有很多故事,天黑后我们会聚在古井旁边的榕树下听太宝讲故事,有一次大家起哄让我讲一个故事,我不得已只好讲了一个:有一次,我跟外公去很远的村子出诊,回来时已经是半夜。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外公打着电筒,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林间小道上。忽然,我们听到后面有人在喊:“老表,等等我。”那声音空旷幽怨听来阴森,我拽了拽外公的手,外公说蓝蓝我们赶紧走,不要回头。我觉得心底害怕,不敢说话,牵着外公的手跌跌拌拌地赶紧走,那个声音跟了我们呼唤了很长一段路,我感觉外公手心都出汗了,直到看到一个村子,同时听到鸡鸣声,外公才减慢脚步并松了一口气,那个声音也消失了。后来,我跟外公出诊,外公都会在我手腕上拴一串红线,说这是附身符,我问外公为什么他不戴,外公说他一直戴着,就拴在裤腰带上。小伙伴们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他们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四旺说你们经过的地方,是个乱坟岗,听说五八、九年死了很多人,那时死的人太多,活着的人也没有力气去埋葬,直接把死人拖去扔在那里就没人管了。大柱说我爹有一次也在那里迷路了,怎么都走不出那片树林,走来走去都在树林里转,我奶奶说我爹那天遇到“鬼打墙”。太宝说听说河里也有水鬼,有一次我刚潜到河底,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还好我又挣扎又大声咒骂才得以脱身。四旺说你就吹吧,你那是缺钙腿抽筋,大柱说你是不是被水草绊住了?太宝说我后来打捞过了,那里根本没有水草。大家越说越害怕,最后四散开来各自回家,躺在被子里,回想起大家刚才说的话,我还觉得全身簌簌发抖。
舅舅家院子里挂着一串大钱随风飘舞,那幢正房的客厅被临时设置成灵堂,那漆黑的棺材里装着辛劳了一辈子的舅舅,棺材两旁堆着青松毛,表哥家、表姐家和跟舅舅拜师学艺的三个干儿子跪在青松毛上听大祭师诵经,小祭师在一旁敲钵,诵经的声音低沉遥远,像是真能传到古老的祖灵之地。
进行了一系列仪式后,帮忙的人把棺材抬到院子里,进行亲人绕棺、亲人叫魂、起棺出门等仪式。因为舅舅出事已经好几天,棺材散发出异味,大家在灵堂里放置了桉叶和电风扇保持空气洁净。按照田洼的风俗,起棺后不能把棺材放到地上歇气,不管路途多遥远多艰难,都必须一鼓作气抬到坟地里。舅舅的墓地在田洼村子后面的大山上,办理这次丧事的祭师安排了三班人做好路上换帮的准备。起棺前,棺材用厚厚的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方面防止气味散发,另一方面是田洼的风俗,不希望路上亡灵受到不洁之物的干扰。大祭师说当天属龙,在场如果有属狗的人需要回避。我站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棺材渐渐消失在山路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舅舅,此去经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请照顾好自己。
按照规矩,直系亲属当天都不得上山,后来送葬的乡亲回来说,下葬当天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子,一直跟随送葬队伍到了墓地。他手里拿着一瓶啤酒,穿得还算周正,也不像神经病人,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出一个地名,是一个田洼人没听过的地名。下葬的时候,他背对着墓地坐着,却知道指挥众人移动棺材,直到大祭师举手示意棺材方位正了不要再挪动时,一直背对着墓地的他也大叫了一声:“别动,正了!”在场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等众人料理完一切后,那个神秘来人已经顺着山路的方向走远了,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要去何方?表姐问大祭师此事作何解释?大祭师说下葬来陌生人是好事,其他再无言语。
我在临床一线工作了很多年,看够了太多生命脆弱、不堪一击的故事。很多时候,生命的厚重抵不过一粒种子的顽强。这些年,我面对了一场接一场的死亡。外公、伯父、舅妈、父亲、舅舅,这些生命里的至亲,像树上成熟的果实,由青涩变成熟,再由年青到衰老,一个接一个被时间这只大手无情地吞噬了。父亲说再强悍的人,能跟天斗能跟地斗,就是斗不过时间,时间不声不响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改变了天地山河,人,不过是时间长河里最渺小的一种生物。
送葬的队伍走后,亲戚们陆续散场回家。母亲叫住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长期农村生活的艰难劳作,这位婆婆的背全弓了。母亲说这是太婆婆,我向她问好。母亲告诉我太婆婆要翻过对面的大山回家。我看到对面大山上那条崎岖的山路,那条山路蜿蜒着通向婆婆的家。同伴告诉我那条山路极其陡峭,前段时间到那儿下乡的几个年轻小伙,走到那个村庄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他们全被走乏了。叹民生多艰啊!在山里生活的不易,怎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田洼的古井还在,连续三年的干旱,古井井水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这跟田洼人一向注重保护森林有关。田洼村子后面山上长着很多苍天古树,那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人去乱砍树木。古井旁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那是田洼的龙树林,据说这片龙树林里住着田洼的土地爷,每逢初一十五大家都会来树林里上香敬饭。现在很多乡村里见不到树木,城市更是被到处开发得一片狼藉。村子里有一片长得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是少见的现象。乱砍乱伐会破坏自然化境,保护生态会让地球更加和谐。太过疯狂的想法和做法都会毁灭世界,我恐惧那些什么都不怕的人。因为敬畏,所以保护,这是一种极好的心态,我希望人们能对大自然保持一种敬畏心理。
古井旁边的水磨和大榕树也还在。水磨已经弃用了好多年,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我想起小时候听到它咯吱咯吱转动的声音,它太过辛苦,像那些消失的老人一样需要休息。大榕树栽种有些年头了,它的树干上垂下来很多枝干,远远望去,像看到一片森林。地上裸露着榕树错乱盘结的根,有的妇女会坐在这些根桩上喂奶。我小时候,除了济河,大榕树下是孩子们玩耍的另一个天堂。这棵大榕树见证了田洼的多少故事,如果它会说话,不知有多精彩?
田洼的人口比过去少多了,有些人家跟随在城里工作的孩子搬走了;有些人家出去打工,赚钱后在城里买了房子,远离了田洼;更多的是年轻人去外面打工,老人带着孩子留守在田洼的家庭。我看到路边有两户人家是截然不同的情形:一家院门紧闭,隔着大门看到门锁上落满了灰尘;隔壁那家正在热火朝天建盖新房,母亲说前一家搬到城里去了,他们说做狗都要往城里跑,骨头都多捡点;而后一家刚好相反,他们出去打工挣了钱依然回来田洼盖房子,他们说田洼是自己的根,一个人离开了根系是成活不好的。随着交通的便捷和网络的发达,全世界的交往和联系越来越紧密,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力,我不知道他们谁对谁错。
母亲一路上跟我絮絮叨叨说这些事情。她甚至说到今年做坏了两罐腊腌菜的事,我知道她是受不了车子里沉闷的气氛,我想告诉母亲腊腌菜做坏了没关系,超市里卖着很多这样的酱菜,十元一公斤,味道都不错,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看到母亲头上有一些金黄的头发,我知道那是头发要变白的标志,我们单位有一个刚分来的大学生,有一段时间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大家都问他是不是染了头发,后来他的金发就全部变成白发,小伙子说没有办法,我父亲就是少年白,从那以后,我知道少年白会遗传,我还知道头发变成金色是变白的前兆。母亲年轻时候是田洼方圆百里最漂亮的女人,时间这只大手,不仅在母亲脸上雕刻了太多皱纹,还要染白母亲那头让多少人羡慕过的黑发。我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母亲的双手,我小时候,母亲带我去田洼广场看露天电影、领我去赶街、送我去读书……那时,她怕我走丢了,也是这样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那时的我,总是一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