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年旱魃为虐,早对雨恨之切切。
忽然来了这些雨,不仅深感突兀,还有了不适的感觉。无雨的日子,虽也如惔如焚,但那是对天下农人,对农人为几斗米而不得不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份艰辛。我这样,一个农人的子弟,虽身已久离田畴,但心永远也舍弃不了或干涸龟裂的土地,一张张充满无奈甚至绝望的面孔,像是鞭笞,一阵阵疼在我的心上。本来久旱逢甘霖,应该大喜,却我怎么也笑不起来,这也许是“因为懂得,所以悲悯”的缘故。眼下的这些雨,来是来了,却在我眼里看来,似乎太过于牵强,还透着些许不屑、薄情寡味,甚至猥琐。
借得一闲,徒步在雨中,这不能不说刻意了些,但难得这份闲情雅致。少年时的烟雨江南,由不得你,也尽管有各样雨具,骤风暴雨浇得你睁不开双眼,但那被雨亲密的惬意,一生不忘。原因是那雨的随性所欲、没有一丁点儿功利,而且可以说是单纯、可亲可爱可敬。
最怕的就是在雨中生出情绪来,如果在雨中生出了情绪,那将随雨一起蔓延、泛滥成灾。
20多年前我就遭遇过一次,在百二河边。
毕业后,我把湖北十堰当作了“唯一”来选择,而且意气昂扬,踌躇满志。等落下脚来才知道谁在乎过你的“唯一”。到郊区中学教书、到电台当记者、再到通联部登记稿件、最后到有线广播站当编辑.....
当你在哪都显得“多余”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就生出了愤懑的心理,继而反抗,但最终落得的是,一个幸灾乐祸的别人和伤痕累累的自己。
那年头还没有“拼爹”的说法,其实早就是一个拼爹时代了。胳膊不比大腿,我只好把还不到一百字的辞职报告丢在了局长的家里。当时一个看似毅然决然的转身,其实多么强忍着内心的惊怯。我连夜打起行李逃也似的跑到了几百里外的襄阳,便也从此开始了我的流浪生活。
一年后当我回到十堰,想索求一纸起码的辞职证明时,才知道想辞职都没有那么容易。我仓皇地来到人事局长家,却得到的是他不屑的一句:“不可能!”,刹那之间我被彻底激怒了,将背包重重地掼在了他家客厅的地上,几乎咆哮着说:“不开给我证明我就在你家住下了”。那年我不过20岁,虽然稚气未脱,但内心却很强大,又加上他们一家老小对我的“同仇敌忾”,我只能选择硬来。最后,重重撂下一句:你等着瞧。说完腾地起身,迅捷地从地上捡起我的背包,带着怒气冲出了他家的门。门外正好下着滂沱大雨,在雨中,我漫无目的疾走。一直走到穿城而过的百二河边,这才停住了脚步。
此时孑然一身,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孤独无助,但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也许是这百二河的河水给了启迪,“天下莫柔弱于水”,“水无所不利,避高趋下”我何尝不可以这样。
在同学处借宿几夜,心情稍加平静,就带着一纸被逼到手的辞职证明踏上了十堰到成都的列车。
再出发时身上的钱已经少得可怜,坐的火车也只敢选择临客,我知道临客的慢是最考验性子的,可就为省下几块钱,多走一截路,而不得不接受这明知的折磨。
车厢里很空,只有四五个人,我在一条长座上躺下,蜷缩着。不敢打开车窗,窗外飘着鹅毛大雪,也不敢熟睡,怕人家觊觎身上的几块钱。实在冷得扛不住了,就在车厢里来回走动,好不容易过白河经安康到汉中再到广元,这才感觉到了一股别样的气息。因为广元地处四川盆周的北部,过了广元也就意味着我已经身历天府之国。继而过绵阳、德阳就是四川的核心成都了,到成都正是凌晨四五点钟样子,找了一家军供站住下,因无合适的火车可转只得住下,第二天便又急匆匆登上了成都到昆明的火车。
出昆明站,还有“雅兴”,舍得掏几角钱照了一张相,当时的心里早就做好了“到此一游”的准备,于是揣着取相片的那张单子不假思索地登上了昆明到楚雄的长途汽车。
楚雄有几个学医的校友,投靠校友,是我此行的目的,可这一行就成了我这一生的宿命。
20多年来,不论从小记者熬到主编,从采编员熬到高级记者,从丁勇熬到小小芝麻官,又从此岗位到彼岗位,其中甘苦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伴生而来嫉妒、排斥、打压、诬陷、欺辱等等,这些都没能击倒我,反而愈挫愈勇,这归功于我贫苦农民的出身,归功与流浪生活丰富了我的阅历,归功于各种冷遇磨砺了我的意志,更归功于湖湘文化的熏陶塑造了我“倔得屙牛屎”的“蛮霸”性格。
还有我始终牢记着老子的谆谆教导:“居善地,心善渊。”也就是我要寻找的“上善若水”之道。
人不可以鄙视水往低处的秉性,那是一种谦卑、一种不争。
如果人人都往“高处”走的话,那就势必会争得个你死我活。与其这样又何不都放低了身段,自居卑下。
“人善人欺天不欺”,对于那些耍小聪明、玩小伎俩,为蝇头小利不择手段的人就更不足挂齿了。
任何时候我都在心里自励着:淡定,我的淡定。
亦不管何种处境,我必须学会水一样看似苟且却是不一般的淡定。像水那样,动静相宜,可迂可回,以不同的姿态活着,并敢与时间抗争。
走着走着,面前突然浮现出一群人,有的打着雨伞,有的穿着雨衣,有的头戴斗笠,有的两手抱头......但都不同程度的被打湿了衣襟裤管,更有狼狈者,早已成了落汤鸡。这人群里却有一人显得十分的从容,既无雨具,也不急着赶路,口中还念念有词,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
我仿佛听见他在吟哦: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哦,这不是大文豪苏轼吗?
是苏轼,被贬黄州的那个苏轼,东坡先生。
忽又吹来一袭冷风,那一群人才慢慢走远,剩下一个清晰的当下。殊不知,在雨中我已经彳亍了个把时辰,雨水早就浇透了我的全身。
这场雨,是我愿意遭遇的,不像当年的郁郁时郊游的苏轼遇到的那场雨,毫无遮挡的他尚能顶风对雨,从容前行,以“轻胜马”的潇洒感受,传达给了他人一种任凭风雨、笑傲人生的豪迈。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其实,当一个人,一旦有了这样一种醒醉全无、无喜无悲、胜败两忘的态度,也就造化出了自身的伟岸,是伟岸者更不应惧怕人生的沉浮。
得也罢,失也罢,得失寸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