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那年,由于连续干旱闹饥荒,家里已经断油断粮,几乎每顿都是野菜当粮,好久没有白米下锅了。“火把节”那天,大姐、二姐回娘家过节,带回一小袋米,母亲匀出一撮米下锅。我放学回家,闻到了节日的香味,就匆匆跑进灶房,一见到灶台上那盆好久没喝过的米汤,抄起勺子就舀一碗喝个底朝天。平时玩心很大的我,不愿意走远,坐在灶门前,不停地帮母亲打下手,不停地往灶膛、炉子里添柴凑火,盼望锅里的腊肉早早烀熟、甑子里的包子早早蒸熟。
当菜饭煮好上桌,全家人高高兴兴吃饭时,大门外一阵狗咬声传来,正在吃得津津有味的我以为是有客登门,便端着饭碗忙去吆狗开门。慌乱中,我一个“狗抢屎”扑倒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手里的饭碗也鸡飞蛋打,脸也被摔碎在地的土陶碗渣划破,血流满面。听到我的哭声,母亲跑来,一边安慰我,一边开门迎客。啊!原来是一个可怜巴巴、双腿带残疾、脏兮兮的“叫花子”,有气无力地扶靠在我家的大门上。我又疼又气,便大声骂:“滚出去,我家都还饿肚子呢,哪有你的份。”
就在我一边关门,一边骂“叫花子”走时,母亲却拦住我,喊我莫关门,让他进来。此时,外面的雨刷刷刷越下越大,“叫花子”一屁股坐在我家门槛上,不停地用衣袖擦脸上的雨水。转眼间,母亲端来一碗米汤泡饭,还有几块咸菜、两块肉,递给他,说:“我们家也是老鼠舔米汤,嘴都糊不上,没有多余的,见者有份,来的都是客,你吃了填个肚旮旯吧。”母亲的行动让满肚子窝火的我大吃一惊。讨厌的是我们全家已开始收碗筷,“叫花子”吃完后,好半天不肯走,我生怕他吃过午饭,又要吃晚饭,吃了晚饭就赖在我家,便吓唬他:“再不走,我就叫狗咬你。”还是母亲,转身拿来两个包子,递给他:“你走吧,雨不下了,时间也不早了,前面还有很多村庄,翻过那座大黑山,顺着大路走,就找到你回家的路了。”只见“叫花子”接过母亲手中的包子,塞进衣袋,像个千古罪人,口里不停嘟囔:“都是我惹的祸,让你家娃娃摔了跤,脸破了相,你们是好人啊……好人必有好报。”然后哆嗦着摇摇晃晃起身,在我憎恨的目光中,双手拄地,一跛一瘸,像蜗牛般离开我家,背影渐渐消失在出村的崎岖山路上……
那一夜,疼痛把“叫花子”的印象深深刻进了我的骨肉。“叫花子”走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伤口才得以恢复。可我的脸上却永远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疤痕,那个“记号”成了我长大后的一块心病,“叫花子”的影子总让我挥之不去。每次提起这件事,母亲总是说:“人都有危难的时候,有饭要给穷人吃,有钱要给穷人花,多行阴功,多做善事。”
我长大工作以后,母亲和我住进了城市,家里每天用电饭煲煮饭,就再也喝不到米汤了。这些年,老家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多数外出打工去了,家家煮饭也都用电饭煲,我偶尔回去,想喝碗米汤,却比喝牛奶还难。
今年九九敬老节那天,我代表政府去敬老院走访慰问,有个一瘸一拐白发苍苍的老人,蜗牛似的挪移到我跟前,目不转睛盯着我脸上的疤痕,不停地向我打听我的老家、我的村庄、我的母亲。原来,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30多年前登门我家的那个“叫花子”。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他紧握着我的手,像个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久久不愿松开,眼眶里溢满了米汤似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