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文艺》2014年第一期

日期:2016-03-07来源:本站原创作者:吴玉华点击:5755 字号: 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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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在场·小说

无法收拾 / 胡性能  4

绿色人生 / 徐 虹 32

味觉阅读·散文

心中的皮影(外二篇) / 李光伟 48

行走龙街渡 / 文 艺 53

开在尘埃里 / 河南·陈晓辉 56

最美是故乡 / 王胜华(苗族) 60

四季阅读 / 李小麦(彝族) 64

登三峰山 / 李奉诚 69

我的世界/杨 爽 71

刊中刊·诗高地

都市·2013年的雨季 / 刘水云 74

远野(组诗) / 甘肃·林 染 77

喜马拉雅的呓语 / 此 称(藏族) 81

李昀璐的诗 / 李昀璐 83

写给动物(组诗) / 田 昀 87

第三只眼·评论

灵魂,在时间的交错里思考 / 海南·苗虹 89

无法收拾

 胡性能

作者简介:

      胡性能,男,1965年6月出生于云南昭通,1987年7月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小说集《在温泉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入选中国作家前沿文丛。曾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云南文学奖等。

1

     进修生陆苇觉得,要与陌生女人约会,又不被熟人发现,东风广场的确是个好地方。事实上,对于户口、工作单位、档案以及熟人都在四百公里以外另一座城市的陆苇来说,昆明的任何地方都是好地方。尽管每一天,都会有几个熟人从故乡丹城来到省城昆明,但要在这座有三百多万人口的城市与他们邂逅相遇,那种概率,用邹树的话来说,与中奖票的机会一样少。

     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五,陆苇一早起来,对着镜子认真地修饰了一下自己。毕竟是与对方第一次见面,陆苇不想给人家留下不修边幅的坏印象。早在陆苇到昆明进修之前,他的同事唐老师就曾给他传授过经验:女人不怕你长得不英俊,就怕你不干净!唐老师说,大多数的女人都有洁癖,如果男人打扮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那么把女人搞上手的机会就很大。

     当然,如果是一个长相英俊而又让女人感到干净和安全的男人,那简直就可能成为红颜杀手。对陆苇来说,长相显然不成问题,曾经有女同志发现,陆苇穿上西装,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朱时茂。这一天下午,打扮得像朱时茂的陆苇应约来到了东风广场,当他发现这里人山人海时,会心地笑了笑。通常,人们选择约会的地点,都是偏僻隐避的,就是我们所说的阴暗角落,而有胆量将约会地点选在热闹和拥挤的东风广场,颇是有一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很快,陆苇就淹没在一片灰黑色的人群里,就像一颗米掉进了一斗米,或者一滴水落到了一盆水中,要想将他再分离出来,就有了很大的难度。

     东风广场位于昆明市的中心地带,平时这里的人并不很多,但陆苇到这里约会的这天不同。因为广场上正举办昆明市首届插花比赛,而且还现场抽奖,立即就吸引了很多人。一大早起,这里就人头攒动,到了下午,聚在这里的人就越来越多了,眼前的这种景象在我们看来,就算广场里闯进来一个杀人犯,他也会像条鱼一样游进自由的大海,没有人能够寻找到他。但是如果来人手里拿着一本《女性大世界》杂志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事实上正是这样,这天下午四点,进修生陆苇来东风广场之前,曾经穿过大街,到对面一家书报亭买了本《女性大世界》杂志,这才按照信上所说的,来到广场上过去升国旗的地方,痴情地等候在那里。

     一个星期以来,陆苇就等待着这一天。或者说自从离开丹城到昆明进修以来,陆苇就期待着这一天。甚至我们可以说,陆苇生下来就等待着这一天也没有什么错。实际上,从结婚的那天起,很多男人就等待着与妻子以外的女人约会,尤其是那些对此观点大加挞伐的男人。只是这种等待像是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没有特定的天时、地利与人和,一般不浮出海面。就像陆苇那样,在故乡教书的时候,循规蹈矩,老老实实,碰到那些想投怀送抱的女人,往往还要庄严地拒绝,以表明自己拒腐蚀永不沾,其行为堪称道德的模范。现在不一样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进修,天时有了,地利有了,人和也有了,海底的冰山理所当然要浮上来了。

     唯一让陆苇感到有点不安的是妻子林丽。那个在丹城医院工作的护士,在与陆苇的婚姻生活中,常常把陆苇当病人来看护。她的温柔、体贴与照顾让陆苇在过去温暖的生活中一事无成。不过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林丽不在身旁,陌生的环境、遥远的空间,陆苇知道他这一蓄谋已久的计划,远在四百公里以外的妻子林丽不会知道,距离让陆苇在决定去约会的时候感到安全。这时,林丽也许正在故乡的那所医院里值班,或许正在浆洗家中的衣物,没准还会在劳动的空隙,天真地以为,丈夫陆苇在这个枯燥的周末下午,正在学生公寓里望着窗外的城市发呆。

     这是陆苇到昆明后与女人的第一次约会,而且是与一个陌生的女人。陆苇知道,只要这一步跨出去,那接下来,他会在剩下的进修时间里,不知疲倦地与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女人约会,迅速地享受那一片又一片流动的风景,就像一只勤奋的蜜蜂一样,从一朵花飞抵另一朵花。从这个角度来看,陆苇的“第一次”显得格外关键。他不知道其他人第一次与妻子以外的女人约会是什么感受,反正他是既紧张又刺激,同时还有一丝担忧。在这样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等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担忧不是来自于可能被熟人发现,而是来自于对约会对象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如何(这对约会来说太重要了),对于像陆苇这样虚荣心极强,而又自以为长得像朱时茂的男人来说,如果与之约会的是一个丑女,那无疑是一场灾难(当然,约会的是美女也可能是灾难)。

     陆苇在报社的朋友邹树就曾有过一次不幸的遭遇,那已经是几年前他刚离婚时发生的事情了。当时,为了寻找安慰,邹树业余时间几乎都泡在网上,这样就泡到了一个叫黄花瘦的女人。两个人聊了几次后,都有了感觉。一天晚上,邹树在与黄花瘦聊天时,生理上突然有了强烈的反应,而且相当难控制,没想到黄花瘦比他还难控制,邹树便鼓励她连夜赶到昆明来。

     黄花瘦生活的蒙自县城在云南南部,那座小城曾经在云南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当年,随着滇越铁路开通,蒙自县城成为中国通向东南亚的要冲,否则云南的第一个邮局、第一个海关、西南联大的文学院也不会设在那里。当然,这些辉煌如今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此时在几百公里以外的蒙自县城,恰巧有火车朝昆明方向驶来,这样黄花瘦义无反顾连夜朝着昆明奔来。

     到了这个时候,等待就显得十分漫长。为了打发时光,邹树到朋友家打了一夜的麻将,赢了好几百块钱,天快亮的时候,才找了个借口离开,临行时,还从朋友家的茶几上拿了本《矿产与经济》杂志,说是要带回去研究研究(邹树在电话中说,届时,他将双手握住一本杂志作为接头暗号,站在昆明北站的出口那里迎接黄花瘦)。出了朋友的家,邹树打车直奔火车北站而去,一路上他心情好得不得了。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可邹树觉得自己用铁的事实说明,情场得意,赌场也可以得意,鱼与熊掌,二者有时恰恰可能得兼。这段时间以来,邹树与黄花瘦通了许多次的电话,甚至放下电话,他都能像昆明电视台那位以说方言见长的主持人一样,说上几句蒙自话,可他实在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啊!虽然黄花瘦在电话里一再说自己长得很丑,但是丝毫也没引起邹树的警惕。这年头,只有那些长相普通,需要通过征婚启事寻找爱情的女人,才会不厌其烦地表白自己的美丽,而真正的美女,向来都是踌躇满志地说,我很丑!对此邹树有非常自信的判断。

     问题是,陆苇的朋友邹树这次碰到的是一位说实话的女人。那一天,黄花瘦让邹树见识了实事求是的可怕。那位从云南南部赶来的女人,让邹树见到她的那一瞬间,身体上的欲望完全消失了。长相差了点并不是黄花瘦的过错,但期待值太高的邹树在见到黄花瘦以后有了智障,原本可以和对方在网上谈笑风生口若悬河的他,竟然患上了失语症。他那时的感受,就如同一个中了大奖的人,去领奖的时候,人家告诉他奖票已经过期。原本邹树打算接到黄花瘦后,就直接奔赴一位朋友家,那位朋友去长沙出差了,空下来的房子正好满足邹树浪漫的想象,但见到黄花瘦的那一瞬间,邹树就改变了主意。接下来,他硬着头皮请女人到附近一个小餐馆吃早点,然后借接电话的机会,向黄花瘦撒了个自己马上要出差的谎,迅速从昆明北站逃之夭夭。

     有那么一会,站在旗杆旁的陆苇感到有些不自在,主要是由于心怀鬼胎,换了你,你也会觉得附近有许多人在注意着自己。当然,陆苇现在还没有与邹树接上头,也不知道邹树那次糟糕的约会,否则他那莫名其妙的激动,也许会因邹树曾经遭受的挫折平息下来。站在广场的旗杆下,陆苇发现自己的确是太显眼了,毕竟与陌生女人约会这种事情,陆苇还不太熟练,心理素质当然比那些老江湖差。到后来,他甚至怀疑“对方”为他选择的这个约会地点,有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陆苇预感到,那个与他约会的女人此时应该来到了广场,而且现在就躲在人群中观察着他。

     如果我们把陆苇这一天的心情比喻为晴朗的天空的话,那么在他等待约会的过程中,也曾有一片乌云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也就在这一天中午,陆苇到东风广场约会之前,因为时间还早,陆苇就小睡了一下。尽管午睡的时间很短,陆苇却做了一个让他感到无限伤感的梦,陆苇梦见了妻子林丽。自从到昆明进修以后,陆苇就再也没见到她,甚至在梦境中也没有见到。但是这一天,就在陆苇要去约会的关键时刻,她却出现在陆苇的梦境中了。好像是知道陆苇今天要出去约会一样,梦中的林丽率先对自己的丈夫进行了报复。在陆苇的梦境中,她与陆苇形同陌路,却与医院的牙科医生杜平亲密无间(在与陆苇结婚之前,相传林丽与杜平谈过恋爱),甚至他们还在林丽值班的那间小屋子里,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给陆苇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让陆苇感受到了作为男人的难堪。醒过来之后,陆苇的心情非常低沉,不过这个短暂的梦,没有改变陆苇到东风广场约会的计划,甚至应该说,这个梦在某种程度上坚定了陆苇外出约会的决心,并且让他觉得一定要有所斩获。

     现在离约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陆苇有充裕的时间,像那些远道而来的游人以及这座城市无所事事的人一样,观赏四周美景。广场的对面,是昆明最负盛名的震庄宾馆。妻子林丽的表哥在送陆苇到学校的那天,从车里指着闹市区那片最为宁静的所在告诉陆苇,那就是震庄宾馆,不对外营业,一般只有国家元首才能住进去。所以,陆苇望着对面那片水域中的楼阁,心想要是在里面约会,那才安全呢。

这天下午,为了配合这次盛大的插花艺术展,东风广场上新改造的喷水设施,伴随着音乐旋律,发射出高高矮矮曲曲折折的水柱。而在喷水设施一旁的草地上,不知是谁弄来了十几只助兴的孔雀,那些生活在西双版纳热带丛林中的大鸟,此时正肆无忌惮地向围观的人群展示它们美丽得有些夸张的羽毛。但是看得出来,陆苇没有观赏风景的心情。如果仔细观察,我们还会发现,只有当年轻的女性出现在旗杆附近的时候,陆苇才会把凝视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迅速地贴在女人们的背上,就像眼睛里长出了两把小小的镰刀。看上去,陆苇的头甚至没有动一下,却在这转瞬之间,将广场上的美色尽情收割。如果此时广场里走来一个年轻女人,手里也拿着本《女性大世界》杂志的话,那她就是陆苇今天要约会的“昆B1105”。

     “昆B1105”叫什么名字,我们目前不知道,甚至连陆苇也不知道。她唯一的资料,一个月以前登在了昆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春城晚报》“红娘星空”栏目上,上面是这样对她进行介绍的:女,32岁,1.58米,高中,离异不带孩,经商,美丽善良,肤白皙,气质佳,显年轻,性格执著,条件优。觅有缘男士。现在,这张报纸就装在陆苇的身上,偶尔,他还会从衣袋里翻出来,夹在那本《女性大世界》杂志里,一边看一边想象着,这个即将与他约会的女人的身材和容貌。

2

     陆苇这次到昆明进修,比通知书上要求报到的时间推迟了两天。

     陆苇有个姨妈在昆明,确切地说,是陆苇妻子林丽的姨妈在昆明。自从知道陆苇要到昆明进修,陆苇的岳母就决心给昆明的姐姐带一箱苹果去(陆苇生活的丹城所产苹果饮誉省内外),以表达她们深厚的姐妹之情。这一决定直接导致的结果是,陆苇到了陌生的昆明以后,得像搬运工一样,将那箱该死的苹果从长途客车的顶部搬下来,又费劲地扛到了出租车上,为此把他当年那套结婚礼服给弄皱了。然而问题更为严重的是,坐上出租车以后,陆苇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姨妈,他把岳母给他的地址弄丢了。由于地址不清,出租车司机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陆苇混乱不清的指挥下,不停地改变着方向,以至于他在并道时出了问题,被交通警察叫到路边停下,罚了200元钱。出租车司机大为恼火,他认为陆苇应该为他交罚款费,至少也应该交一半。但陆苇认为,方向盘在司机手里,并错了道,只能说明司机业务不精,所以拒绝了司机的要求。陆苇只好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自己找了家公用电话打回丹城,才把姨妈家的地址弄清楚。可是当他问清地址之后回过头来,出租车司机已经无影无踪,也就是说把他从丹城带来的那箱代表着亲情的苹果带走了。这样一来,陆苇只得在昆明的水果市场买上一箱丹城苹果,李代桃僵,给林丽的姨妈送去。

     岳母的姐姐已经退休,对待远方来的侄女婿很是热情,尤其是知道陆苇费了这么大的力,才找到家,而且是在带着一箱沉重的苹果的时候。为了表达她的心情,岳母的姐姐非得让陆苇在她家玩两天不可。第二天,妻子的表哥被热情的姨妈叫回家来,他在一个杂志社工作,领导派他独自陪同一个从东北来的副主编到石林游玩。“你没有去过石林吧!”表哥问。在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表哥热情地邀请陆苇一同前去游览了石林和九乡。这一次短暂的旅游,陆苇玩得非常开心,而且也一扫苹果被出租车司机拉走的不快,但也让他到进修的学校报到时,比规定的时间晚了两天。

从某种意义上说,陆苇迟到的这两天,改变了他后来的进修生活。

     做了将近十年中学教师之后,陆苇重新成为一名学生,这让陆苇有恍若隔世的感受。学校已经开学,陆苇在陌生的校园里问了许多人,才找到系上分管进修班的老师。最终,陆苇在一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年轻的老师的带领下,来到了学校西侧的学生公寓住了下来。虽说是学生公寓,实际上是由一个破产的工厂车间改造的,这时候,陆苇才发现晚报到两天,他所在的化学进修班宿舍已经住满了人,于是他就被安排与来自红河的老孙、来自临沧的老何住在一起,他们两人也都是推迟报到的人,老孙学的是政治,而老何学的是历史。

     陆苇到昆明进修之前的那个夜晚,朋友们嚷着要他请客,酒足饭饱以后,大家又约了去茶室闲聊,同事唐老师就建议陆苇一定要把握好机会。由于酒精的鼓励,唐老师说他当年到北京进修时,有二十多个情人(比上一次酒醉后说的又多了十人)。每一次炫耀,唐老师都会增添些新内容,比如在陆苇临行前的这个晚上,唐老师就说他进修时曾有个韩国情人,嘴唇是如何性感,接吻的时候……

     唐老师的话当即被陆苇的另外一个朋友邓老师打断。邓老师说,那个韩国人与你睡觉都可能,但不可能与你接吻,你看你那口牙齿。唐老师父母都是医生,这让他小时候吃了太多的四环素,再加上吸烟过量,牙齿黑黑的像西瓜籽。

     陆苇发现,周遭的人仿佛都经历了许多艳遇,而自己一个长得像朱时茂的人,却守住一口井渴死,于是心中不免也埋下鸿鹄之志。更何况唐老师在陆苇离开丹城之前,还不遗余力介绍了一些搞定女人的办法,陆苇当时听上去也觉那些办法真是有效,但来进修班以后,陆苇发现唐老师的办法一时也还不好用上。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现在看来,还是出在陆苇报到推迟这件事情上。陆苇由于没有与班上的同学住在一起,因此他除了听课以外,与班上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就没什么联系和交流,那方面的工作自然就不好开展。

陆苇所在的化学本科文凭进修班同学,来自云南各地,有中学教师,也有小学教师。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结了婚,来昆明之前,有不少人像陆苇那样,对未来的生活心怀憧憬。与在校的那些少男少女相比,进修生们拥有的经验,使他们在男女交往上,很容易就省略掉了在校生的繁文缛节而直奔革命主题。对于那些想红杏出墙的人来说,进修的这一年可以说是天赐良机。

     陆苇的迟到和内向害了他。尽管唐老师在陆苇来昆明前的那天晚上教育他要胆大、胆大再大胆。唐老师当时说,到了昆明,你就成为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做过了就做过了,就算是个色情狂,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反正回丹城来,你又成了一位教书育人的好老师。话虽这么说,但陆苇怎么也大胆不起来,而在进修班这个特殊的群体中,你要迅速搞定一个甚至多个女同学,就必须趁同志们立足未稳,抢先占领有利地形,然后用口蜜腹剑,虚假陈述,无耻表白,甚至是野性的进攻去实现理想。那种花大量时间玩情调,玩氛围,玩感觉,玩等待是人家在校生的事。等陆苇明白过来的时候,他把身边有限的资源全给浪费了。

     一无所获的陆苇很是苦恼。与他的不幸形成巨大反差的是,住在同一间宿舍的老孙泡上了班上的一位女士(这说明只要方法得当,晚来报到几天也没关系),双双到校外租房同居,偶尔他会在中午的时候回宿舍来看望一下同志们,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表情,并且会开导陆苇放开点。更杰出的是老何,竟然泡上了隔壁一所大学的一位小女生,他说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读大学的时候没有谈过恋爱,所以这次进修的时候想把这一课补上。这样一来,陆苇的景况就倍加让人同情。

3

       每一天下午,陆苇在学校吃过晚饭之后,都会在学校里散步。他知道,像他这样的进修生,在校生一般是不太会放在眼里,谁会看得起一个30岁才来解决本科文凭的进修生呢?尽管陆苇长相不俗,而且还显年轻,但似乎没有女生的目光在他那张可称英俊的脸上停留。现在这些在校生眼光太毒了,同样是30岁的男人,他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这所学校的年轻教师,谁是在读研究生,谁又是外地来的进修生。和前两者相比,陆苇不占任何优势,甚至还有相当严重的挫折感,所以在校园里散步不到半个月,陆苇就散出了学校。通常,他沿着一二一大街散步到西站立交桥那儿,然后花上五角钱买份报纸带回宿舍细细阅读,有时甚至连中缝的广告都读完。如果那天的报纸碰巧几张都登有征婚启事的话,陆苇也会花一元钱买上三份,这样的话,接下来的这个夜晚,他就会过得十分充实。

     没有人知道陆苇来到昆明进修以后,养成了这样一个特别的爱好——阅读报纸上的征婚启事。尽管在5年以前,陆苇就已经在故乡丹城,与医院的护士林丽结了婚。但他现在还是喜欢看看,以自己现在的条件,究竟会对上面哪些女人的胃口(同志们啦,他这是不是在画饼充饥?)结果当然很让陆苇失望。那些征婚的女人要么要求男人有经济实力,要么要求男人事业有成,很少有女人要求男人长相英俊,即使是那些看似富婆的女人。当然,作为回报,她们要么肤白貌美,要么体态修长,仿佛天底下的美女都到报纸上来登征婚启事了。一开始,陆苇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待那些征婚启事的,但是不久以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觉得自己虽然算不上有经济实力,也谈不上事业有成,但自己现在资源闲置,生理上的处境与报纸上那些期待着家庭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那些结了婚又离异的女人,在重组家庭之前,中间的这一段时间绝对让人有机可乘。这样一来,陆苇觉得他完全可以而且应该与她们中的一些人团结起来,共同打发掉一些寂寞的夜晚。

     陆苇是吃了亏以后才明白这一点的。在此之前,他扮演的是“乔太守”角色。在阅读那些征婚启事的时候,陆苇喜欢在报上乱点鸳鸯谱,他常常是顺手用笔往报纸上一点,这天他笔下的是KD360,上面这样介绍:男,34岁,1.70,本科,离异,昆户,高校教师,有涵养,会关心人,觅真心想成家的有缘女士。这样,陆苇就会在报上替他寻找配偶,像一个恪尽职守的月下老人一样,看看那些登征婚启事的女人,哪些能配得上这位男人,如果选中了,陆苇就会模仿高校教师的口吻,给对方写封热情洋溢的试探信。

     陆苇就曾为KD360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那是登在昆明的另一张报纸《生活新报》上的征婚启事,上面编号KJ0066的是一位护士。大学老师找护士,陆苇觉得这样的搭配很好,何况这位护士同志只是领证离异,如果碰到是位非常传统的人,没准人家现在还是处女呢。于是陆苇假冒高校教师,给KJ0066写了一封信:如果下雨了,请让我为你撑一把伞;如果你疲倦了,请允许我的手臂成为你的港湾;如果你渴了,让我为你沏上一壶清茶……曾经热爱过文学的陆苇此时显示出了他的才华,那封信被他写得情真意切,温馨感人。然后,陆苇随信附上了报纸上抄下来的KD360的个人情况。当然,与之相配合的是,陆苇会同时以护士的口吻给大学教师写上一封柔情万端的信,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然后陆苇会分别以男女角的口气,约对方周六晚上到翠湖边的野蜂酒吧去喝茶。那是昆明城最好的音乐吧,陆苇相信那些充满着怀旧情调的音乐,能将约会双方那仅有的一点防备心理完全消除,从而迅速地进入角色。

     在高校教师与女护士约会的当天,陆苇打个电话给野蜂酒吧的老板,替两位“演员”安排好靠窗的那张桌子。作为目睹真相的唯一观众,陆苇同样会为自己预订好一个座位,以便在接下来的演出中,完整地观察两位演员的表演。

     陆苇发现,在报上登征婚启事的男女,完全就是干柴与烈火,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俩人就会疯狂地燃烧起来。就像高校教师与护士一样,在野蜂酒吧,经过短暂的含蓄、腼腆与试探后,俩人就像心仪已久的恋人,目光热烈而大胆起来。当然,这主要得益于高校教师,陆苇估计他在某大学的课堂上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演讲家。换了在酒吧,坐在对面的是一位女士,高校教师就成为了一位调情高手,几个组合拳下来,护士就彻底被他的魅力征服。那是一个看上去只有20多岁的女人,纯情、天真,遇到高校教师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时,她总是微笑着把头低下去,到后来,陆苇看她怎么看怎么像只羊。

     看着护士那么可爱,陆苇的心隐隐作痛起来,本来,作为此次约会的导演,他完全可以替代高校教师坐在女人对面的那个座位上,与女人谈人生,谈理想,谈婚姻,谈家庭。陆苇虽然只是师专毕业,但因写了几年的小说,知识面一下就由他的化学专业扩大到了文学领域,因此他要虚构自己是一位高校教师,一般也不会引起女人怀疑,何况他长相与朱时茂那么相近,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问题是他一开始导演这次约会时,没有预料到护士会是这么一个可爱的女人,因此只把自己定位于观众,而把男主角让给了高校教师,当然也就把一段快乐送给了人家。现在坐在野蜂酒吧,陆苇发现自己扮演的根本不是月下老人,而是彻彻底底的活雷锋,所以只能默默地在一旁,感受着别人的幸福。他后悔并嫉妒地发现,眼前这位眼神迷离、轻言细语的高校教师,完全是游荡在昆明高校里的一匹狼。

     那件事发生在十月初的一个晚上,高校教师与女护士的幸福,让陆苇心事重重。在两位主角的交谈中,陆苇得知护士在云大医院工作,她与陆苇的妻子一样,十分热爱音乐,并且还能指出酒吧里的吉它手弹的是“樱花”还是“西班牙之瞳”,甚至当吉它手弹起“风雨和玫瑰的日子”,她还问高校教师看没看过美国电影《甜酒和玫瑰的岁月》,因为前者是后者的插曲。

     陆苇注意到,大学教师和云大医院的护士在经过最初试探之后,很快就热烈起来。陆苇发现,大学教师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来,拆开了烟壳,并把它撕成食指宽的一张张纸条,然后在纸条上写上字,顺着茶几玻璃推到了女护士的面前。女护士突然低头笑了起来,陆苇不知道大学教师在纸条上写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句十分有趣的话。接下来,女人伸出手来,也拿了一张纸条,写了一句话,轻轻地推给了大学教师,整个过程非常的轻巧,除了陆苇这个有心人外,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人那孩子般的举动。整个晚上,他们不太说话,就那么不停地写纸条,为此大学老师还向野蜂酒吧里的服务小姐要了几张纸。大约晚上11点,大学老师将桌子上的纸条揉成一个纸团,丢在了烟灰缸里,倾过身子靠近护士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到吧台付了钱,跟在护士身后出了酒吧。

     野蜂酒吧的窗外,一辆接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像一支支发光的箭镞那样刺破城市夜晚的黑暗。大学教师与护士走下人行道以后,手牵手穿过了街道,直到消失在陆苇的视野里,他们的手也没有放开。

大学教师与女护士走了以后,失落无比的陆苇把原本放在大学教师面前的烟灰缸换了过来,他在那团纸片中,找到了一个字谜:“新婚之夜没有床”,打一字!这会是一个什么字呢?

4

      那件事以后,陆苇就更喜欢在自己导演的事件中成为主角,所谓的自导自演。但问题是,别人约会的时候,女主角模样似乎都不错,轮到自己的时候,约来的女主角怎么那样让人失望(尽管她们在征婚启事上也说自己容貌端庄,体态婀娜)。陆苇不明白,那些在征婚启事上自称漂亮贤惠、秀丽端庄的女人,怎么一坐进野蜂酒吧以后,全都黯然失色了呢?以我们的观点来看,征婚“广告”水分大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那个与高校教师约会的女护士给陆苇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以至于陆苇把她作为约会的一种标高。人比人真是气死人!碰到约会的对象实在失望,陆苇通常就不再出场,而是留下女角一人独自等待,反正女人也不知道,约她来的男人究竟是谁。

     有两次,陆苇也与约来的女人谈得很开心,但是只要话题稍有深入,女人就会提及到婚姻,那种执着仿佛她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找个人嫁掉。而陆苇的取向不同,如果说女人们的取向是通向婚姻的红地毯,那么陆苇的取向仅只是那张床,这样一来,两人就像是两条铁轨一样,很难真正走到一起。

     不久以后,陆苇开始改变他的战略,主要是他觉得有些女人,虽然不足共同在酒吧品酒,但是可以一起睡上一觉的。陆苇坚信那些登征婚启事的女人中,有人与他持同样的想法。更何况唐老师在向他介绍经验时就称,女人嘛,把灯一关,下面都一样。所以,陆苇在阅读报纸上的征婚栏目时,有目的地选择那些年纪轻,离异,自称美丽并在介绍文字中流露出孤独情绪的女人,然后给她们寄去一封封爱意绵绵的情书。这项工作陆苇干得非常勤奋,几乎每天,他都会寄出几封内容相同、目的地各异的“求爱信”(当然,也许称之为求欢信更准确),以至于到后来,陆苇根本记不住他这些信究竟寄给了谁。反正他是普遍撒网,重点捞鱼。在信中,陆苇坦然地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有妻室的人,现在离家在外读研究生(陆苇担心进修生的中标率太低,故对自己的学历作了一点点夸大,以满足女同志们的自尊心),并不是想解体家庭与谁重新结合,而只是想找一个同样寂寞和生理有需求的女人,共同打发掉一段无聊的时光,让生活更加丰富和多彩。在陆苇的信中,他将生活两字加了引号和着重号,意思不言自明。陆苇坚信,他写的那一封封看似有点无耻但是真诚的信件,将在许多独身女人的心中产生反应(甚至很可能是生理上产生反应)。那情景有点像一个成熟的垂钓者,到了一个陌生的池塘,不是急着下钓竿,而是先用鱼饵撒撒窝子,然后等待着鱼儿上钩。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班里负责生活的同学趁课间休息,到收发室拿来了一叠信,其中一封是寄给陆苇的,信封的右下角写了两个字“内详”,字体娟秀,很有女人味。在信封上,寄信人还用美工笔画了一个童话书上常见的小房子。虽然只是很简单的几笔,但是让这封信一下有了暧昧的色彩。当时,陆苇只是随便看了看信封,笑了一下,便很随意地把它扔在了一只黑色的皮包里(陆苇上课的时候总是带着这只黑色的皮包)。很快,上课铃声就响了,一个长相与王志文十分相似的老师走了进来,往讲台上一站,教室里很快就安静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陆苇的变化。有一会,趁老师返身板书的时候,陆苇假装寻找什么东西,低头打开那只黑色的皮包,他看见了那封写有“内详”两字的信,邮戳上印的是昆明市邮政局董家湾支局,这说明信是从昆明市区寄出的。陆苇在昆明没有什么熟人,唯一有过联系的,是在昆明一家报纸做记者的邹树,但是这封信显然不可能是邹树寄来的。所以,这个印在信封上的浅浅邮戳,让陆苇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放学以后回到宿舍,陆苇显得若无其事,他甚至与同宿舍的老何到食堂吃了饭,然后等到老何老孙睡了午觉,才找了个借口,独自夹着他的黑色皮包去了学校的足球场。十一月下旬,昆明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开始了,天空蔚蓝,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陆苇在球场边的桉树林里坐了下来,撕开了那个写有“内详”字样的信封,这样,一个女人娟秀的字体就进入了陆苇的眼帘:

陆苇,你好!

     收到你的信以后,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给你回信。我是个在爱情和婚姻上都遭受过严重挫折的女人,尽管你信中的提议显得有些荒唐,但我还是被你的诚实和直率打动了。如今的都市男人,在女人的面前除了甜言蜜语外还是甜言蜜语,很少有人像你这样,直白地表达你的需求和欲望……其实,很多个夜晚,当我独自寂寞地躲在宿舍里看影碟的时候,也希望突然有一位英俊的男士闯入我的生活,哪怕这种闯入只是匆匆的一夜,没有什么结果,也会给我荒芜的生活带来一丝亮色。我承认像你所说的那样,人生的确只是一个过程,没有谁能够做到相伴一生……

     给陆苇回信的女人代码是“昆B1105”。可爱的昆B1105,她在信的最后提议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俩人在昆明东风广场见面。“那一天,昆明将举办规模空前的插花艺术展,广场上的人很多,没有人会注意我们,如果我们彼此都觉得对方合适,当然也可以按照你提议的那样,悄悄地‘生活’一段时间”(陆苇在信上提的是“同居”)。在信中,女人还要求陆苇到广场的时候,带上一本《女性大世界》杂志,“那样的话,我会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你!”

     距离女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星期,陆苇仰头望了望天空,他欣喜地发现,在这片蓝天下,终于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因为他寄出的信,正通过一个神秘的通道,朝他走来。与妻子以外的另一个女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要开始了,就像是在观看一幕令人心动的大戏一样,陆苇感到自己的心脏快乐得要跳出来。也就是在这时,陆苇突然想,在丹城的妻子,会不会在自己进修的时候,也借机红杏出墙?

从球场边的树林回到宿舍以后,陆苇一头扎进了报纸堆,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那张登有昆B1105的《春城晚报》。他有些兴奋,却又不动声色爬上了床,把蚊帐放下来,开始认真地阅读那段介绍昆B1105并让他浮想联翩的文字:女,32岁,1.58米,高中,离异不带孩,经商,美丽善良……

5

    还是回到东风广场陆苇与女人约会的现场。

     等待是让人忐忑不安的。站在东风广场旁的陆苇抬起手来看了看表,上面的分针正靠近约定的5点,但眼前还没有出现一位手拿《女性大世界》杂志的女人。望着广场里那黑压压的人群,陆苇不禁有些沮丧。当年,他在师专读书时,班上一位姓何的男同学就曾干过一件恶作剧,他不知怎么侦察到了陆苇暗恋一位姓王的女生,于是模仿王女生的口吻给陆苇写了封暗示性很强的信,在信的尾部,还约陆苇到学校附近的工人影剧院看电影。那天,陆苇买好了两张票,甜蜜地死守在影剧院外面,结果可想而知,陆苇留给同学们一个可笑的把柄。

     不过这一次陆苇的担心纯属多余。5点刚到,当他失望地回过头去时,突然发现一个女人正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微笑着望着他。女人手中握着的,正是陆苇这会儿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的《女性大世界》杂志。《女性大世界》与他手中的《女性大世界》此时所起的作用,就如同那部描绘解放战争影片中的“长江”与“黄河”一样,成为了两人才明白的暗号。有了一种共同的默契,接下来的事情迎刃而解,陆苇走了过去,表情努力自然,心情却无比激动。由于信件的铺垫,陆苇与昆B1105接上头以后,随即像是多年的好友一样,双双游进了观看插花的人群。

     女人比陆苇估计的要年轻一些,根本看不出已经有32岁,如果不是因为此前在“红娘星空”上知道对方的年龄,陆苇甚至觉得对方只有23岁。而且身高也似乎不止1米58,应该在1米62左右(陆苇的妻子的身高就是1米62),对此陆苇有准确的判断。两人对上暗号以后,就一起穿梭于广场的人群中,观看那些平庸的插花艺术,并不时作一些别出心裁的见解。虽然说此时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插花艺术上,但那些被打扮得怪模怪样的花篮,有利于两人在刚认识时,找到共同的话题。的确,如果此时将两人放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安静所在,他们彼此也许会因为难以寻找到交谈的内容而显得尴尬。所以,在东风广场观看插花艺术,就成为两人相识以后的序曲。事实证明,这样的缓冲的确重要,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当陆苇与女人离开那里的时候,昆B1105,已经将手中的《女性大世界》塞在了陆苇的手中,同时还飞快地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陆苇,有了一种小女人撒娇的味道。

     “请你代劳一下!”女人说。

陆苇把两本杂志并在一起夹在胳膊下面,一旦离开了插花展的会场,他又不知道该和女人聊点什么。聊高雅的吧,怕女人觉得酸,聊点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又怕女人说俗,陆苇觉得此时要是把自己换成唐老师就好了。唐老师天生的一张巧嘴,哄女孩子最有办法了,直到两人走到昆明会堂的对面,陆苇才有些笨拙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昆B1105啊!”女人歪着个头对陆苇做了个鬼脸。

     女人的调皮让陆苇感到了轻松,“看你怎么也不像32岁!”陆苇说。

     “莫非像23岁?”女人说,“男人都是用这样的办法讨好女人?”

     “也许是你的妆化得巧妙!”

     “那给你看看啊!”女人扬起头来看着陆苇,陆苇只好把眼睛躲闪开。

     说心里话,昆B1150的模样堪称美丽,而且是在昆明城行走时不常见到的美丽,甚至比当初他在野蜂酒吧见到的那位护士还美丽,这让一直担心女人容貌的陆苇松了一口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中了个大奖。要知道,如果真与眼前的这个女人同居,那接下来的进修生活真美不可言,当然,也可以成为回丹城以后,在与唐老师邓老师他们聊天时的谈资。

     这天下午,陆苇与女人从东风广场那密集的人群中钻出来后,他们沿金碧路绕道来到了昆明最古老的南屏电影院,尽管两人都已经看过《泰坦尼克号》了,女人还是提议陆苇再看一遍。“反正时间还早!”女人这样说,她的话让陆苇听起来有一种暗示,意思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两人去做。这样的理解让陆苇热血沸腾,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

     从与女人接上头开始,仅仅只是一个钟头不到,陆苇对女人就有了新的认识。当他们一起坐进南屏电影院观看电影的时候,陆苇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与妻子一起看此幕电影的情景。同样是和女人在一起,感觉完全不一样,拉的同样是女人的手,手和手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连心跳的速度也不一样。这会,陆苇想起了人们常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的那句名言,当然,如果自己与身旁这位女人也属于人们常说的那种“偷”,陆苇觉得偷得着应该还是比偷不着要好。

     一切都沿着正常的轨道前行。陆苇以前也看过《泰坦尼克号》这部片子,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动,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陆苇偷偷观察了一下周围,他发现来看这幕片子的,多数都是情侣,其中一些,甚至跟随着剧情的发展或是拥抱,或是接吻。陆苇虽然说写的信给人感觉很大胆,但那是纸上谈兵,真正与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陆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庄重一些,以免对方瞧轻了自己。当然,陆苇表现得如此沉着,是担心自己一着急,把即将到手的快乐给弄飞了,他知道越是关键的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反正时候一到,一切都会水到渠成的。从这个小细节上,我们可以看得出,陆苇在偷情上,还有很大的潜力可挖掘。所以,当剧情发展到了主人公生离死别的时候,陆苇便不失时机地将手伸过去,放在女人的手上。到了这个时候,陆苇的手已经不是手了,而是他的第二张嘴,手指的轻重缓急,传递的是陆苇的一种心情或者是意图。作为回应,女人的手也没闲着,她有时顺从,有时反抗,有时喧宾夺主,有时欲擒故纵,如果碰到陆苇偃旗息鼓,她还会调皮地用手指挠挠陆苇的掌心……

     从南屏电影院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但陆苇觉得一切都才开始。在两人的交谈中,女人巧妙地向陆苇传递了个信息:“我母亲前天和我父亲吵了一架,闹得很厉害,昨天住到我这边来了。”

     “可我住的是集体宿舍啊!”陆苇说,“研究生都是两人住一间,只有博士生才有单独的宿舍。”

     “你就不会想点办法?”女人拉着陆苇的手甩了甩。

     “宾馆安不安全?”

     “在宾馆做?你以为你是在找三陪哪!”女人嘟着小嘴说。

     但不去宾馆去什么地方呢?最终陆苇说服女人,两人这才打车到了新迎烧烤城。在那里,他们填饱肚子,然后在附近找了家宾馆,开了一间套房。尽管房价对陆苇这样的工薪族来说有些贵,但陆苇觉得还是值得,不管怎么说,当年与妻子新婚之夜是第一次,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晚也是第一次。

     为了营造一点气氛,女人提议喝一点红酒,之后她像一位会持家的妻子,对陆苇说:“宾馆里的红酒价钱太贵,要不你到外面去买一瓶,我在这里等你!”

     陆苇愉快地答应了。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是得借助点酒兴,才能把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解决掉。

6

     邹树是陆苇在昆明认识的真正熟人,这也是陆苇到昆明来碰到麻烦以后,想到打电话给他的原因。

     其实,当陆苇打电话来的时候,邹树几乎把他忘了,要不是他在电话里提到那辆肇事的汽车,邹树都不会想起他叫陆苇来。这里有个小插曲要说一下。五年前邹树到丹城采访,临行前和朋友们泡茶馆。当时,他的一个朋友热情地对邹树说,你到丹城以后可以找找陆苇,并且写了个纸条交给邹树,上面有陆苇的工作单位和通讯地址。这样一来,邹树就必须在采访结束以后找到陆苇,否则就辜负了朋友的一番好意。

     伏笔就这样埋下了。采访结束以后,在丹城的一所中学里,邹树找到了陆苇。让邹树意外的是,陆苇并不是他先前想象的语文老师,陆苇教的是化学,却热衷于文学创作,在邹树敲开他的房门之前,他正伏案疾书。据陆苇讲是在写一个剿匪的中篇。由于邹树所带的那张纸条,介绍他来的那位朋友成了两人共同谈论的话题,交谈的结果是,当陆苇得知邹树对盐津的悬棺感兴趣,便主动提出要陪他下去走一走,一路上他对邹树百般照顾,顿顿吃饭都抢着付钱,让邹树很是感动。

     五年前邹树与陆苇到了盐津县城,那是横江边的一座山城,一片片建筑像蜂巢一样贴在江边的岩石上。那个地方如果不是出产美女,那么它逼仄的环境足以让那里的男人一个个跳河自杀。当然,有了美女情况就不同了,每个美女都是一扇呼吸的窗口啊。到盐津的当天,他们看完了悬棺,又坐在大桥的护栏上看了一个下午的美女,心情无比地愉快,甚至想歌唱。直到天色暗淡,俩人才意犹未尽回到县委招待所。男人与男人,只要有共同追逐女人的经历,是很容易培养起感情来的。第二天,为了继续昨晚未尽的事业,邹树与陆苇一大早起来,当他们刚刚走出招待所,准备找一家餐馆吃早点,然后继续到桥头去看美女(这是昨晚交谈到半夜共同作出的决定)时,突然就看见了那辆肇事汽车。

     原来夜里的时候,一辆从四川筠连方向开来的汽车,在驶过招待所下面的街道时,拐不过弯来,将路边一座房子的墙撞了个大洞,车头恰好抵在张大床上。邹树和陆苇发现,在那幢被撞坏的房子上,贴着一个鲜红的喜字。

     这件事邹树回到昆明以后,立即对介绍他去找陆苇的朋友讲了。他当时说,那天晚上要是新郎在那大床上努力工作,正在兴致处,突然一声巨响,黑暗中伸手一摸,竟然是一个汽车的脑壳,肯定立马痿掉。朋友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这件发生在盐津的事情,邹树后来至少对十个人讲过,所以印象很深刻,以至陆苇一提到肇事的那辆汽车,邹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房门上那个鲜红的喜字来。

     这天,陆苇在接通电话后告诉邹树,他这次来昆明是为了进修。陆苇说,他只有专科文凭,所以被单位派到昆明来脱产学习一年,以便把本科文凭解决掉。这么说你要在昆明好一段时间了?邹树在电话里问陆苇。在得到肯定之后,邹树因为怀念当年坐在大桥护栏上看美女的情景,就在电话中表示要请他吃饭。陆苇则说自己就在新迎小区的一家宾馆,他说老邹,你过来吧,我在这等你,不见不散!

     邹树这几年的生活不是很顺,先是妻子与他离了婚,然后是被调离了新闻部,生活和工作都受到了挫折。当然,在邹树看来,与妻子离婚并非是什么坏事,反正俩人又没有孩子,但问题是不知谁造谣,说邹树的前妻之所以要和邹树离婚,是因为邹树性无能。事实上恰恰相反,邹树正是因为在那个方面特别勤奋,家庭作业也做,课外作业也做,让他的前妻不堪忍受,才与他离了婚。

     不过邹树倒是希望舆论界认为他性无能,这就像一只狼,披着羊皮,就方便在地下作业。邹树工作的单位,虽然在一般人看来生活上都放得比较开,但那是人们的错觉!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哪个单位真正放得开啊?所以,尽管邹树在结婚期间,额外做了许多课外作业,但除了他的妻子以外,别人都不知道。

     离开新闻部以后,邹树成了生活部美食版的编辑。在人们看来,这相当于发配。不过邹树很快发现当美食编辑的好处,一是吃饭通常不用开钱,二来还有一些大餐馆的公关小姐围绕在周围(这真是投其所好),三来拿红包的机会也不比跑新闻少,真是有所失就有所得。渐渐地邹树过得开心了,人也长得更胖了,让陆苇见到他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

7

       这天早晨,也就是陆苇与“昆B1105”在新迎小区一家宾馆开房的第二天早晨,陆苇从梦中醒来,发现太阳已升得老高了。屋子里的景象与他所住的学生公寓有很大区别,陌生的环境让他满怀狐疑,我这是在哪里啊?陆苇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他的大脑在刚醒过来的时候处于短暂的停电状态,就像电视机没有信号,屏幕上只是密密麻麻的雪花点,但片刻之后就恢复了正常。陆苇想起来了,昨晚他带着那个女人(陆苇至今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来这里开房,准备度过一个浪漫而温馨的夜晚,可是女人呢?陆苇环顾了一下四周,心中晃过了一种不祥。当他把手伸进自己衣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昆明的上午,清冽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明亮而又清新。但陆苇根本不知道是上午,太阳虽然是斜射进窗户,可谁知道窗户外面对着的,是西方还是东方啊?而且现在重要的已经不是上午或下午,女人在走的时候,甚至把陆苇身上所有钱,包括角票都带走了,好在陆苇房间里的市话不需要交钱就已开通,所以陆苇醒过来不久,就坐在床上不停地打邹树报社的电话。

     打电话的间隙,陆苇看看屋子里的情景,他发现客房里的被子没有动过,而他自己为约会准备的西服除了因睡眠压出些皱纹之外,也好好地穿在身上。这就是说,自己昨晚一直没有机会将衣服脱下来,而是在某一个时刻和衣躺在床上,带着幸福和梦想一觉睡到了今天,又和衣醒了过来。真是耻辱啊!在等待邹树的时候,昨晚经历的一切像水中的影像,随着潮水的退去越来越清晰。陆苇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他买回红酒来后,两人坐在茶几边,玩包、剪、锤游戏,谁输了就得罚喝酒。

     陆苇在游戏上玩不过女人,不过对于红酒,陆苇历来都是像对付饮料一样轻松,所以他根本不在意。中途陆苇上了一趟卫生间,那时身体里不断澎湃起来的欲望正折磨着他,以至于他坐在马桶上,根本撒不出尿来。陆苇看见身旁镜子里那张通红而又怪诞的脸,觉得自己撒的应该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液体。不过陆苇认为自己还是应该暂时压抑一下自己的欲望,这会增添下面的快乐,那原理就像一个小孩子面对自己喜爱的食物,先要把玩一阵后才下嘴。从卫生间出来,陆苇说猜包、剪、锤玩不过你,我们玩猜中指,谁输谁喝酒!”

     “不,你输你喝酒。”女人撒娇一般摇了摇头。

     “那你输了呢?”

     “我输了嘛……”女人仰着头想了一下说,“只要不喝酒,任你处罚!”

     “那就罚你亲我一下!”陆苇说。

     “男人总是会寻找机会!”女人说,但他并没有拒绝陆苇的提议。

     这样一来,剩下来的那半瓶红酒全灌进了陆苇的肚子里,但是剩下的这半瓶与先前的那半瓶,尽管数量差不多,质却发生了严重的变化。对此,上卫生间的陆苇一无所知。当然,药力也不是说发挥就发挥,它需要有一个时间,所以女人还是很有耐心地陪着陆苇玩游戏,而陆苇也借着酒劲,在最后猜中女人中指的时候,把茶几上的酒抬起来一口喝干,然后顺手拉着女人,滚到床上缠绵起来。陆苇那时显然是很想有所作为的,这种时候,谁不想有所作为呢?太监都想有所作为,否则陆苇也不会迫切想把女人像洋葱一样剥干净。但不知为何,曾经弹过吉它的一双灵巧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了,主要是脑子很沉。从前,陆苇喝一瓶白酒也没像今天这样沉。就这样,面对一个丰腴的女人,陆苇始终无所作为,虽几经挣扎,还是无法抵挡浓浓的睡意,于是带着深深的疑惑睡过去。

     现在,陆苇同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必须尽快找一笔钱来,把房费付掉,才可能离开宾馆。但是从哪里去找钱?打电话给妻子的姨妈?那等于是向妻子坦白交待;告诉自己进修班的同学?说自己去嫖妓偷鸡不成反蚀米?这显然也不行!最后陆苇决定请求邹树帮帮忙了。

     大约打通电话两个小时以后,邹树赶了过来,在一番热烈的握手和交谈之后,邹树发现陆苇的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交谈时也常常是答非所问。

     “发生什么事了?”邹树问。

     “没什么!”陆苇费劲地笑了笑,但对于善于捕捉细节的职业记者邹树来说,陆苇的那种有意掩盖相反暴露了他内心的秘密。

     “别瞒我了!”邹树说。

     陆苇只好将昨晚发生的事告诉邹树。

     邹树听了哈哈大笑:“我只听说有歹徒把坐台小姐打劫了,还没听说坐台小姐把嫖客给黄焖的!”

     “那女的不是坐台小姐,”陆苇说,“是一个从征婚启事上认识的女人。”

     “你说的是婚骗?”

     陆苇只有一五一十把他当初怎样给那些征婚女士写信,后来收到昆B1105的信后,又怎样与她约会、看电影、吃烧烤和喝红酒的事向邹树作了彻底的坦白。

     在两人交谈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陆苇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春城晚报》,并指着昆B1105说,就是她。

     邹树接过报纸来,仰靠在床上,认真地观看起那上面的征婚启事来。在昆B1105那则征婚启事旁,陆苇用红色美工笔打了个“△”。“我要是你,肯定选这个!”邹树用手指着另一则说。陆苇接过来一看,是那则写着AC767昆女的征婚启事:25岁,领证离异,1.62米,大本,未婚,电信局,经济优越,气质高雅,肤白特靓,觅心胸宽阔,英俊潇洒,性格好的有缘男士。陆苇觉得,昨晚的那个女人,更像是AC767昆女。当然,在序号的旁边,陆苇同样也用红色美工笔打了个“△”符号。

     看着陆苇垂头丧气的样子,邹树就来了豪气:“什么时候哥帮你报这个仇,要向姑苏慕容氏学习学习,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向那女人讨还公道,事成以后我打电话给你,你打下半场!”

     “你就不能完全成全我?”

     “行,让你打全场,”邹树说,“报纸我就装着了!”

     想到当年他到丹城采访时,陆苇的种种好处,邹树决心今天晚上好好请陆苇喝上一盅。反正现在请人吃饭又不开钱,邹树随时都可以下这样的决心。帮陆苇结清房费后,两人离开宾馆,邹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香水名片,并且把它凑在了鼻子上,深深地吸了一下。这张粉红色的香水名片是一次采访之后,“唐煲”餐馆的黄小姐送的。此后她打过几个电话给邹树,请邹树再去采访采访,邹树都因有事推辞了,现在,邹树主动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下午要带个记者到“唐煲”采访,高兴得黄小姐在电话里一个劲地道谢。自从做了美食版的编辑,邹树是尝到了不少好处,由于他接连在美食版上发了几篇颇有影响的文章,现在许多做得不错的餐馆,都把请邹树去吃上一顿当成餐馆是荣幸。

     “机会好的话,”邹树说,“今天创造条件把你昨天的损失给补回来!”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报社餐饮部的特约记者了,邹树对陆苇强调说。

     陆苇暧昧地笑笑说,明白!

8

      出租车刚停稳,陆苇透过车窗玻璃,就看见两排姿客站在“唐煲”餐馆的门口。她们穿着用紫色金丝绒做的旗袍,看上去个个亭亭玉立。在姿客中间,是一个穿着藏青色西服的姑娘,很白领的样子。下出租车后,陆苇从邹树过早浮现在脸上的笑容里推断,那姑娘也许就是邹树所说的黄小姐。

     的确是黄小姐。虽然没有敢认真地打量一下黄小姐,但陆苇凭感觉她长得很紧凑,由于她藏青色西服里面那件白色衬衫的作用,她留给了陆苇十分洁净的感觉。对于女人来说,干净真是重要的。女人一旦干净,身上的各个部位都会显得利索,再加上她身上的那套剪裁得非常得体的职业西服,黄小姐给陆苇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在与邹树握过手后,黄小姐有些抱歉地说,“老总今天外出了,得知邹记者你要过来,刚才还打电话来,要我们好好招待你。”

     “你们要招待好的是我们报社的陆记者!”邹树这样对黄小姐隆重推出陆苇,“今天稿子就由他来写!他可是能妙笔生花的。”

     黄小姐就笑着对陆苇点了点头,“那就要请陆记者多美言美言!”她说。

     陆苇本想向黄小姐解释自己并不是记者,而是一位老师,但邹树用眼睛阻止了他。其实人家黄小姐根本就没有怀疑自己是不是记者,陆苇这才发现,离开了记录自己历史的地方,自己的角色可以不再是过去的老师,只要工作和生活的需要,就可能随时是法官、职员、编辑、经理甚至警察。这样的发现让陆苇意识到,他到昆明以后,其实是完全可以换一种脸嘴生活的。

     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黄小姐把邹树和陆苇带进了一个雅静的包间,并陪着邹树聊天。有一会,她出去安排茶水,趁这个空隙,邹树建议陆苇到他们报纸的美食版去兼职。“进修班的课嘛!”邹树很懂行地说,“主要都是在上午,下午你跑跑餐馆采访,既可以解决吃饭问题,还能额外挣一份工资,如果碰到大方的老板,往往还会送个红包给你。”

     “试试看吧!”陆苇说。

     “挣了钱,才好找女孩子玩的!”邹树故意模仿广东普通话的声调说,“等一会你采访一下黄小姐,‘唐煲’的稿子今天就由你写了,主要是歌颂他这里的菜如何在昆明的餐饮界独树一帜,但又不能看出有广告味。”

     说话间,黄小姐领着两个服务生端着茶水和小食品进来,这时陆苇才有机会仔细观察黄小姐。黄小姐年龄不大,长相说不上太美丽,但端庄,耐看,举手投足间显得落落大方。坐了一会,邹树看只有黄小姐一个姑娘,包厢里有些阴阳失调,就说:“再约几个美女来,黄小姐你不会拒绝吧!”黄小姐说哪会呢,只要是邹记者的朋友,我们“唐煲”都欢迎。这样,邹树就掏出手机来拨了几个电话,每接通一个,他都会对着电话说:我们正在“唐煲”,快来,我们这儿有俊男!

     邹树的电话让陆苇的心中充满期待。过了半个多钟头,就有3个年轻的女人如约而来,邹树把她们一一介绍给黄小姐和陆苇,但陆苇没能记住她们的名字。看样子,邹树比唐老师还厉害。有了女人,尤其是美女,邹树的兴致很高,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邹树就让黄小姐拿来了两瓶红酒和一副扑克,“我们来玩玩游戏,”他说,“另外让人拿几只酒杯来!”

     当时,坐在包厢里的一共有六个人,邹树就从扑克中抽出6张牌来,分别是红桃A到红桃六(当然也可以说梅花或者其他花色的A到六),他将扑克牌洗乱了之后翻来压住,让人们看不到点数。“今天的游戏是这样,每人抽一张扑克牌,抽到红桃A有发言权,他可以命令拿着红桃2至红桃6的任何一张的人做件事,”邹树说,“比如我拿到的是红桃A,我就说红桃3到外面去,把靠窗那位男士嘴上的烟取下来,并且向他抛个媚眼!红桃3就必须去完成!”

     “要是男的抽到红桃3呢?”一位穿粉红色吊带裙的女人望了望陆苇问道。

     “那也得去,”邹树一边开红酒一边说,“还得抛媚眼!”

     “那多难为情啊!”另一位穿短袄,露出一圈小腰的女人娇媚地说。

     “如果觉得难度系数太大的话,”邹树把红酒倒在一个酒杯里说,“那就喝杯红酒代替!”

     游戏简单易学,关键是要看运气。在第一轮游戏中,黄小姐抽到了红桃A。“出个什么节目啊?”由于不太懂规则,她撅起嘴感到有些为难。

     “那不简单?你就说让红桃5用餐巾纸把红桃2的皮鞋擦干净,边擦还要边说,老爷,今晚你就发发善心,住在我这儿吧!”邹树用那种电影上太监通常用的腔调说。

     “邹树太色情了!”一个剪短发的女人笑了起来。

     黄小姐说,那就像邹记者说的那样吧!红桃5给红桃2的皮鞋擦干净……

     “不算,不算!邹树作弊!”坐在邹树身边那位穿短袄的女人拿着的是红桃5,她一把抢过邹树手中的牌叫了起一来:“邹树的就是红桃2!”

     邹树说,“黄小姐也可以说,红桃2给红桃5或者红桃3擦皮鞋啊!当然,黄小姐要是说红桃2亲红桃A一口,那我也是很愿意的啊!”

     接下来大家对游戏的规则都清楚了。邹树再次将牌洗乱,这次穿粉红色吊带裙的女人抽到了红桃A,她非常得意,“这回我要好好收拾人了,红桃2!”她的目光得意地盯住了邹树,“起来对着门口的那位小姐说一声我是色情狂!”

     穿粉红色吊带裙的女人本想收拾的是邹树,没想到翻开牌之后,邹树的牌变成了红桃6,而陆苇手中的牌才是红桃2。“真是有些对不起!”女人抱歉地说。

     陆苇宽厚地笑了笑,“我喝杯酒来抵!”他说。

     游戏开始不久,邹树打电话约来的几个女人陆续去了卫生间,返回来后,陆苇发现她们约定了暗号,形成了统一战线。这样一来,只要她们中的人拿着红桃A,倒霉的通常是邹树和陆苇,当然有时也会是黄小姐。短短的几轮下来,邹树就亲吻过短袄女人的屁股,涎着脸到门外的大街上找一位行人要了一毛钱,背着黄小姐绕了三圈桌子,去大堂坐在一位女士的对面含情脉脉望着人家,把那女的吓得以为碰上了花痴……

     看到三位姑娘打联手,邹树和陆苇迅速联手,通常他们都会在不经意间,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牌,以免下手重伤了战友。好不容易,邹树拿到了红桃A,他抬着头想了想,一脸的坏笑:“红桃4用嘴吸住一张牌传给红桃5”。尽管陆苇用脚对邹树作了暗示,以表示自己的就是红桃4,但邹树仍然我行我素,他抽出一张扑克牌来,眼睛斜盯住穿粉红色吊带裙的姑娘说,“然后红桃5用嘴吸住再传给红桃4,往返10次!如果谁吸不住牌,牌掉了,那就罚喝5杯酒!”

     邹树一定是在牌上做了记号,红色吊带裙果真抽到的是红桃5,而抽到红桃4的是陆苇。“我这个节目叫做隔纸接吻!”邹树得意地说。

     “喝杯酒抵吧!”陆苇说。

     “那可不行!这是两个人的节目,必须严格按要求做。”邹树边说边站了起来,他借把牌放在红色吊带裙嘴边的时候,用手捏了捏陆苇的手臂,做了暗示,意思是说,你看,我不正在给你创造机会?

     结果陆苇只好用劲吸住扑克,用嘴传给红色吊带裙,而红色吊带裙要接住扑克,就必须将脸贴过来,仿佛是与陆苇接吻一样。当女人倾身过来的那一瞬间,陆苇的心中滑过一股甜蜜的暖流,而女人身上的体香,更是让他心跳不已。

      一、二、三……周围的人兴奋地喊着。这的确是一个难度系数很大的节目,每一次,交接牌的双方都必须非常认真和用劲,嘴对着嘴,否则牌就可能掉下来。而陆苇和红色吊带裙弯着腰把头伸过去传接牌的情景,看上去就像热恋中的情人。七、八、九……当红色吊带裙最后将牌传给陆苇的时候,蓄谋已久的邹树突然伸出手来,将两人传递的那张纸牌抽走了,这样一来,红色吊带裙就重重地吻在了陆苇的嘴上。

     那天下午,邹树他们都玩疯了,大家怪招迭出,一些难度太大的节目,只能喝酒,结果除了黄小姐以外,其他的三个女人都把酒喝多了。晚上散的时候,邹树对陆苇眨了眨眼,让他送红色吊带裙回家,另外的两个女人,则由邹树送,她们是穿短袄的阿荟、剪短发的朱晴,直到这时,陆苇才知道穿红色吊带裙的叫小姚。

9

     不知是谁说过,女人喝了酒后,就半推半就。那一天晚上,陆苇把小姚送回了她在西苑小区的家。一路上,小姚尽说胡话,而且还错把陆苇当成了老高。老高是谁,陆苇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但在小姚断断续续的倾诉与抱怨中,陆苇得知老高也是一位记者,在他所兼职的报纸还担着一定的职务,以前仿佛照顾过小姚,而且还与小姚有过那种比较实在的关系,但是现在老高想进编委,所以就不再来找小姚,让小姚很是失落。

     送小姚回家时,陆苇并没有准备当晚住在小姚家。他甚至在路上担心,要是自己把小姚送到西苑小区的时候,恰巧碰上小姚的丈夫或者男友出来,那他就很有些解释不清了。所以,当出租车在小姚的指挥下,停在西苑小区某幢六层楼的建筑前,陆苇最希望的是,小姚说谢谢你,我可以自己上楼去了!这样陆苇就会带着些许遗憾,安全地离开。可是到了目的地,小姚不这样说,小姚说的是,老高你也不扶我一把,你忘了我们一起在四楼靠西的一间……话还没有说完,小姚一个人全坠在了陆苇的身上。

     得承认,酒精让小姚浑身发软,陆苇像搀扶着一位伤员一样,一只手扶着小姚的腰,一只手把小姚的手架在自己的肩上,非常吃力地往楼上走。到了四楼,陆苇停下来,让小姚掏出钥匙来开门,可是小姚像是存心与他作对一样,竟然昏迷得不省人事(也许老高有小姚屋子的钥匙),陆苇只得用手摸小姚的钥匙,这样一来,他的手就不可避免地要在小姚的身上游走,当陆苇意识到小姚的钥匙不可能像男人那样装在裤包里,而可能在她那个浅黄色小包里的时候,陆苇的手已经在小姚的身体上游走好一会了。而且,他并不是因为意识到了钥匙放在小姚小包里而停下来,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地膨胀起来。

     小姚的居所是一套两居室,屋子里的装饰比较简单,然而床却显得宽大,一看就特别地调动男人的想象。不知有些什么男人与小姚在这张床上颠鸾倒凤啊!陆苇想。本来,陆苇决定把小姚放在床上就离开,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膨胀得像一个气球。就在陆苇弯腰把小姚扶上床的时候,小姚伸出手来抚摸着陆苇的脸叫了一声:“老高!”让陆苇大感意外的是,一个酒醉的女人,在抚摸男人时,竟然如此的轻柔,分寸、力度、位置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然人家把自己当成了老高,陆苇心里又觉得,自己还是得替老高尽尽义务,于是他返身来到了客厅,把门给关上,而且还上了反锁。做完这一切以后,陆苇并没有急着进小姚的卧室去,而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有些问题他得想清楚,尤其是要想清楚自己昨天中午,在到东风广场约会之前,为什么梦见妻子林丽与杜平,他们俩在自己到昆明进修后,是不是……但是小姚不容他想清楚了。“我要喝水,”小姚突然喊了一声。

     陆苇只好像奴仆一样,爬起来给小姚倒水。此时,他心乱如麻,不知道留下来结果会发生什么,当然,只要留下来,他肯定会把小姚办掉,问题是把小姚办掉以后,如果小姚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老高,那结果会怎样呢?关键是自己要是扮演成老高,真的老高回来,那情况不是比困在宾馆无钱交房费还要糟吗?陆苇身上的火焰迅速熄灭下来,看来,昆B1105让陆苇在面对女人时,有了防范,也有了障碍。最终,陆苇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欲望,拉开小姚的房门,逃之夭夭。

     昆明的夜空,明月高悬,寂静的夜晚,陆苇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欲望是早已熄灭下去了,这一两天的经历,让他冷静下来,觉得要在偷情时做到万无一失,还得从长计议,否则就会弄得身败名裂。

     第二天,邹树打电话给陆苇,要陆苇去一趟报社。昨天晚上怎么样啊,一进办公室,邹树就这样问他。当时正是中午,邹树办公室没有其他的人,两人就相互坦诚地交换了昨晚的体验,当得知邹树昨晚是以一敌二时,陆苇重重地擂了邹树的肩膀一拳,说了声好家伙,也不知道他表扬的是整个人还是身体的一部分。接下来,邹树与陆苇谈起了如何宣传“唐煲”的事。那篇稿子要好好地写,邹树说,我对昨天下午与我们玩扑克游戏的小黄感兴趣!

     就这样,陆苇成了邹树所在报纸美食版的记者。当然是兼职。这份工作和他进修一点也不冲突。上午他在学校上课,下午就骑着自行车满城飞奔,然后找一家餐馆一头钻进去,出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晚上了,回到宿舍,借着酒劲赶几篇诸如《北大门再掀进补旋风》、《悄悄崛起的滇菜大腕》之类的文章,刊发出来以后,通常还会收到餐馆专门送来的红包。

     自从兼职做餐饮记者以后,陆苇更是游离在进修班之外,但这一点也没有妨碍他生活和事业双丰收。请人吃饭,尤其是请女同志吃饭,现在已经成为陆苇每一天法定的安排。当然,陆苇一般不请他班上的女生,一方面是他班上的女生用矿石来比喻的话,是品位不高,另一方面是他知道这样一来,容易在班上的男生中树敌。更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

     应该说,作为一个男人,无论是外表还是“能力”,陆苇都比邹树强。做餐饮记者期间,陆苇结识了不少的女人,但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陆苇在女人方面依然没有斩获。他常常想起昆B1105来,并且想知道,一个打家劫舍的女强盗,在碰到一个风趣幽默的男人时,会不会改变她强盗的本性?陆苇觉得,要是以自己现在与女人周旋的功力再遇到昆B1105,结果会怎么样呢?

     陆苇兼职做餐饮记者不久,在邹树的建议下,他到校外租了房,然后配了把钥匙给了邹树。陆苇知道,邹树对女人有着特殊的嗜好,却又从来不把女人带回他的宿舍去,所以常常辛苦地寻找作案的地方。邹树同志虽说该出手时就出手,甚至不该出手时也出手,但却有着中国知识分子普遍虚伪的弱点,就是既要当嫖客,又要表清白。陆苇租了房,这地方就成了他的炮台,隔三差五他就打电话来给陆苇(有时甚至电话也不打,带着人就突然来了),为此陆苇还专门为邹树备了一条床单。

     就是在陆苇租来的房子里,邹树把“唐煲”的小黄给解决了。

     陆苇租的房子在西坝,是典型的城中村,从西坝路的某一个巷道进去,然后拐几个让人晕头转向的弯,再从几道相似的铁门中选出正确的一道来,方才得以抵达。本来,陆苇自从做了餐饮记者,经济上完全有能力租一套环境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但邹树阻止了他。主要的原因是,邹树认为,在一个你必须去上五次以上才能记住位置的地方作案,会比较安全。

     在我们看来,那间屋子布置很简单,里面的几样家具其实都是从邹树那里抬来的(邹树决定陆苇走了以后,继续把这间难以寻找到的屋子租下来),只有那个双人席梦思是陆苇买的。在这里,邹树不但办了小黄,甚至办了小黄的表姐,的确是艺高人胆大。邹树把小黄的表姐办掉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当时正值非典闹得厉害,陆苇的妻子林丽打电话来,要陆苇回去过五一,房子就空了下来,结果邹树就把小黄的表姐带了来,并声称这是他租的房子。小黄的表姐比较容易办,认识的第三天,邹树就把她带上了床。不过上床的第二天一早醒来,小黄的表姐就把手伸到了邹树的眼前说,昨晚玩感冒了,拿点钱来去看病。本来邹树早上醒来,身体又有了那方面的欲望,但身边这女人开口就要钱,让人有些扫兴,下面那澎湃起来的激情,像是当头遭到一盆冷水,顿时熄灭下去。

     邹树钻出被窝,从他挂在墙上的衣服口袋里翻出一百元,放在小黄表姐的手里。你打发叫花子啊?小黄的表姐叫了起来,一张美丽的脸也因此变得不那么好看了,而且还把手越发伸了过来,几乎要抵在邹树鼻子上了。结果邹树在她手里一连放了四张老人头,小黄的表姐才极不情愿地缩回手去,穿上衣服走了。

     小黄的表姐走了以后,邹树沮丧地躺在席梦思上,他点了一根烟,昨晚攻克小黄表姐带来的那种自豪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后来他想,就算是出四百块钱找个小姐来睡一夜吧,这样一想,心情也就平静一些了。此后,邹树很快就忘记了小黄的表姐,就像一个嫖客忘记一个妓女一样。

     邹树没有想到会被小黄的表姐粘上。就在那事之后的一个星期,小黄的表姐打电话过来。“邹记者,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小黄的表姐嗲声嗲气地说。

     “谁现在还敢到外面吃饭啊?”邹树没听出是小黄的表姐,还在电话里与对方调情,“非典期间,没听说上班的是战士、上街的是勇士,上餐馆的有可能变成烈士吗?”

     “主要是我想你了!”小黄的表姐在电话里撒娇!

     “我也想你了,”邹树言不由衷地说,尽管他根本不知道是谁。

     “我们下午见,是在‘唐煲’?还是西坝你租的那间房子?到时你带上点钱,我这两天手里有点紧!”

     “你们女同志,怎么能一开口就向男同志借钱,这容易给男同志找到借口。”

     “不是借,是你该付的!”小黄的表姐说。

     “你是谁?”邹树终于警惕起来。

     “小黄的表姐啊!你这个薄情郎,才过了不到半个月,你就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邹树听说是小黄的表姐,想起那天早晨被她敲了四百块钱,心里的火一下就蹿了起来:“我不认识你!”邹树说。

     “我怀上了你的种!你还说不认识我?”小黄的表姐在电话那头大声地喊。

     “你说什么?”邹树把话筒压紧耳朵,他当时正在办公室,尽管没有人注意他打电话,但小黄表姐的话还是吓了他一跳。

     “你不管的话,我就把他给生下来!”

     “好啊!”邹树看了看他那些低头忙碌的同事,故作轻松地说,“我正好没有儿子!”

     “想得美!”小黄的表姐说,“拿两千块来我去打胎!”

     “两块都没有!”邹树不屑一顾,对着话筒说了一句我要开会,强行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这说明邹树通话的内容让同事们产生了好奇,邹树的呼吸也因这奇怪的安静明显地变粗了,他有些气愤,又有些后悔,同时也奇怪这女人怎么会得到他办公室的电话。也就是那时,他预感到这件事解决不好,会给他带来麻烦。

     过了几天,小黄的表姐再次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把钱送去,由于办公室里没有人,邹树当时就在电话里骂了起来“不是给过你四百块吗?找只鸡来,市价也才两百块!”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不就是只鸡?鸡还讲究职业道德!”

     “限你明天之内就把两千块送来,否则邹记者……”

     “你想敲诈老子啊?老子公安局多的是朋友!”邹树对着话筒喊了起来。

     “那我就来报社找你们的领导,看他管不管!”小黄的表姐口气也很强硬。

     “你来!老子不怕!”

     邹树的确不怕,但陆苇却遭了殃。

10

      那天夜里注定要出事。当时,陆苇刚刚从家里过完五一大假返回昆明,就收到了王子火锅店老板的电话,说是非典的恐慌快要散去了,现在想在陆苇他们的报纸上做做宣传。第二天下午,陆苇与王子火锅店的老板谈完广告的事,又坐在一起聊了聊天,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结果两人各自喝光了一瓶二公两重的小糊涂仙。当天晚上王子火锅店的老板还约陆苇去唱歌,并给陆苇安排了一位小姐,并建议陆苇晚上不要回去了,他出钱给陆苇开房间。可陆苇刚刚回来,身上还留着那位妻子的体温,对小姐提不起兴趣,所以执意要回去睡,没想到就出事了。

     就在陆苇回到西坝的出租屋躺下不久,他就在睡梦中听见有人敲门,而且敲得相当有力。陆苇在迷糊当中,以为敲门的是邹树,在此之前,邹树有所收获,也常常会把姑娘带来,把陆苇的门敲开。如果恰巧碰上邹树喝了点酒,敲门的声音就会显得比较大,这个时候,如果陆苇不起来打开门,邹树就会很执着地把门敲下去,直到陆苇起来把门打开。往常,邹树进屋后,会在门边将电灯拉灭,然后于黑暗中将自己房间的钥匙递给陆苇,陆苇就会自觉打车到邹树在报社家属区的宿舍。但是陆苇这次刚打开门,一根黑色的东西就从上而下砸了过来,重重地敲在了他的肩头,紧接着他的肚子上中了一脚,那沉重的一击把他原本想惨叫出来的声音又堵了回去,接下去他就像只虾样弯倒在了地上,五六只脚把他当成皮球来狠踢,直到他闻到了喉咙那里涌出的腥甜味,才听到有人说,老五,算了吧,万一弄死了就麻烦了!

     这一次,那伙人是在离开的时候,才拉灭电灯的。他们走了以后,陆苇整个人趴在水泥地上,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天空中密密麻麻下起雨来,淋在身上的雨让他感到一阵寒冷。仿佛就是在这样寒冷的雨天,他回到了故乡丹城,来到了自己工作的学校,可自己在空荡荡的学校里根本见不到人。费了好大的力,陆苇才找到自己的家,可是妻子林丽却不认识他一样,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陆苇甚至觉得关过来的门,重重地敲打在他的额头上。

     敲打在陆苇额头的是水泥地板。他想挣扎起来,可他的努力只是让他的头一次次砸在地板上。后来他清醒了过来,才趴在地上找到自己掉在床边的手机,谢天谢地,手机不但在,而且还没摔坏,陆苇于是给邹树打了个电话。所幸的是这天晚上邹树还没有睡觉,他正在翠湖边一家茶室与两位艺术学院的美女聊天。本来只是一位美女,可另一位美女在邹树决定结束喝茶而转入另一个环节时,不失时机地赶了过来,而且似乎没有单独离开的意思。一时间,邹树不知道该怎样把她们拆开,又怎样将其中的一位带走。当他在聊天时发现两位姑娘并没有住在一起,就想过一会,送两位姑娘回家的时候,把后面来的那位姑娘先送回去,然后嘛,就叫出租车司机直接开到西坝。

     也就在这个时候,邹树收到了陆苇的求救电话。

     谁也不知道陆苇为什么挨打,包括陆苇自己。但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邹树在单位接到了小黄表姐的电话。“邹记者,肋骨好了?”邹树一下就明白了,打陆苇的人一定是小黄表姐叫的,于是计上心来,用普通话说:“邹记者被人打伤了,肝部大出血,肋骨断了三根,公安说已经算重伤,现正在全力侦破此案!”

     一旦知道陆苇是替自己挨了打,邹树就寻思着要怎样补偿陆苇。既然陆苇是莫名其妙挨了打,那么他也要出其不意给陆苇带来快乐。怎样才能给陆苇带来出其不意的快乐呢?邹树想起了昆B1105,那个神秘的女人,曾经让陆苇吃够了苦头,以至于后来,当邹树与陆苇交流对付女人的经验,陆苇就会为自己当初的滑铁卢懊悔不已。邹树决定,在陆苇进修结束之前,一定要帮他完成心中的愿望。他甚至想,要是哪一天晚上,当陆苇知道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就是昆B1105时,他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呢?

     现在,首要问题是找到昆B1105。对于老记者邹树来说,要找到昆B1105并不是件难事,他先是在那报纸的网站上找到了昆B1105的征婚启事,然后通过报社的朋友迅速与昆B1105联系上了。此时的邹树,单身一人,收入又高人又成熟,正是离异女人心中的钻石王老五,没有费多大的力,邹树就把她搞定了。作为一个女人,邹树认为昆B1105的确不错,她不像陆苇描绘的那样美丽,然而却是邹树最喜欢的那种小骨美人,皮肤细腻得就像梦里的绸缎。

11

     进修生活结束了。有人说陆苇他们这样的进修班,就像是一只临时组合起来的队伍,说解散,就解散。其实自从到报社兼职以后,陆苇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进修班,以至于在进修班结束的晚宴上,他甚至叫不出班上许多同学的名字,这让他被罚喝了不少酒。进修班虽然看上去像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但是将近一年的时间,还是让不少男女生产生了感情。尤其是那些在读书期间一事无成的人,现在更是想抓紧极为有限的时间,补上这一课。当天晚上,从全省各地来的进修生,就有不少人到附近的宾馆开房间,谁都清楚,一旦他们离开昆明回到故乡,未来的生活中,就很难有如此浪漫的故事了。

     上午的时候,邹树带着一位叫陈刚的朋友来到了学校。陆苇想买一台钢琴回去,邹树带来陈刚,据说是位挑选钢琴的行家。由于第二天就要返回丹城,钢琴必须上午就买好,这样,第二天下午陆苇乘长途卧铺车回去的时候,就可以顺便把钢琴带回去。那时是上午10点左右,三个人来到了昆明琴行最集中的西昌路,邹树的朋友陈刚,在艺术学院工作,看得出他的确是此道中的高人,不但为陆苇选中了一台音质不错的琴,而且还把价钱压下两千多元。

     付完订金以后,陆苇买的钢琴得用木板和毯子包裹,暂时寄存在琴行。干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中午1点了。陆苇有些过意不去,就对邹树说,中午我得请陈刚吃饭!

     “你请客,我买单!”邹树说,“今天我一定得付钱,就算为你饯行!”

     午餐安排在谭鱼头。这些日子,非典可怕的阴云已经从昆明的天空中消散,谭鱼头又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陆苇他们刚刚在一间包房坐下,邹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陆苇听出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就说,要不要叫过来?邹树神秘地摇了摇头。“下午我请你吃饭!”邹树对着手机说。

     三个男人坐在一起吃饭,还没有五分钟,又都谈起女人来。听上去,邹树很是羡慕对钢琴了如指掌的陈刚,因为对方在艺术学院工作。“那可是美女云集的地方啊!”陆苇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感叹了一声。

     “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常识。”陈刚平淡地说。

     “其实报社的美女也挺好的!”陈刚又说。

     “真正好的美女,”邹树舒展了一下身子,无限怀念地望着陆苇说,“还是那年我们在江边看到的那些女子,真正的清水芙蓉!”

     接着,邹树就对陈刚说起了那次到丹城的采访,当然,他还会提起坐在桥头看美女,以及那辆汽车的故事。

     “如果我们现在接触的女人是鱼塘里的鱼,花钱就可以钓到的话,”陈刚总结说,“那你坐在桥上看的那些姑娘,就是江鱼,不是随便用钱可以搞到的,这就是她们二者的差异!”

     邹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陈刚的意见。

     话题后来就转到了陆苇去年秋天被昆B1105涮的事情上。邹树是把这件事作为陆苇为人老实的佐证来讲述的,但是陈刚听了以后说,这相当于一只狼被一只羊耍了。兄弟!陈刚仰头喝了一杯啤酒说,我要是你,肯定得报这一箭之仇!

     就在陈刚说要报仇的时候,陆苇发现邹树的表情非常的怪异,仿佛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埋在心里,表情上又没能掩饰住。老邹,有什么话就说啊!陆苇说。

     事情是这样的,邹树放下了筷子,望着陆苇非常真诚地说:陆苇,这近一年的时间我们处得像兄弟一样,明天你要走了,今晚,我得给你组织一次谢幕演出!”

     正在吃鱼头的陆苇抬起眼睛来看了看邹树,又看了看陈刚。“今晚?”

     “今晚!”邹树说,“老地方,到时我打电话通知你!”

     “我认识不?”

     “到时你就知道了!”邹树一脸神秘地说,“反正是你最想要的一样礼物!

     这天下午分手的时候,尽管陆苇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邹树对他说,为他谢幕演出准备的礼物是昆B1105的时候,陆苇还是吃了一惊。后来,陆苇独自打车回学校的时候,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昆B1105的模样来了。那个半年多前让他心潮起伏的女人,如今留给陆苇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陆苇只知道她长得非常不错,而且还有一口相当整齐的牙齿。有一会,她的模样在陆苇的大脑中闪现了一下,很快又沉没到记忆的深沟。陆苇觉得邹树太理解自己了,那一瞬间,他的心中甚至为朋友的友谊涌起了一股暖流。

     也就是说,这天晚上陆苇将与昆B1105第二次约会,想起这个女人去年秋天搜光了自己的衣袋,却把自己丢在宾馆里,陆苇的心中就充满着一股难以克制的欲望。现在,陆苇觉得只有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由分说让女人接纳,才能为自己去年的屈辱挽回一点颜面。为了保证晚上能够酣畅淋漓地报复对手,陆苇甚至到一家成人用品商店,买了一颗从美国进口的正宗的蓝色药片。后来,当与他住在同一个宿舍的老孙出去以后,陆苇就独自躺在收拾干净的学生公寓里,望着手中的那椭圆形的药片,仿佛看见了昆B1105在挣扎时的痛苦表情。

     按照邹树的安排,陆苇这天夜里得在女人入睡以后,才能悄悄地摸进他曾在西坝租住过的那间屋子,然后给女人来个出其不意。大约晚上十一点半钟,邹树打电话过来。“再过半个钟头,你直接打车到西坝,”邹树在电话中说,“我刚约她喝了不少红酒,现在她已经睡过去了,也不知道醉了没有,要是酒喝多了,难说你做了以后她都不知道是你!”

     邹树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陆苇正蹲在地上,用手扶着树干呕吐。这天晚上进修班的聚会,他喝了不少酒,当几个小时来吃进胃里的东西在几分钟时间里彻底倾吐在地上,陆苇清醒了许多。他知道自己接下去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而现在的身体,很难说做不好,就只身打车到了昆明中医院,在那里输了瓶葡萄糖,这才凑着医院的水管,把下午就买来的那粒蓝色药片吞了下去。那时已是凌晨1点多钟了,喧嚣的昆明城安静下来。从中医院出来前往西坝的路上,司机将汽车开得飞快,陆苇突然又想,要是那女人在工作完以后认出自己来,将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

     现在我可以提前告诉你,当昆B1105发现睡在她身上的人不是邹树,而是一个两眼充血的家伙时,她的表情先是吃惊,接下来脸上的惊愕迅速转为愤怒。

     当然,这天夜里的“闭幕演出”,一开始还是进行得比较顺利。陆苇下了出租车后,像以前他住在这里时候一样,穿过一条条小巷,来到了租住的房子前。对于西坝路的这间出租房,陆苇比谁都熟悉,所以他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打开了屋门,没有一点障碍。尽管从这里搬回学校又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但屋子里的摆设和他搬离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他买的那张席梦思床垫也还作为如今的床,放在原来的那个角落。这熟悉的一切,消除了陆苇进门前有过的一丝不安。为了不让女人产生怀疑,陆苇没有拉亮屋子里的电灯,而是借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过来的路灯光线,迅速将身上的衣服脱干净,像一条光滑的鱼,钻进了被窝。

     女人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在懵懂中舒展开身体迎接陆苇,那情景,好比是一张饥渴的蛛网,碰上猎物掉在上面,立刻就有了反应。陆苇想起了他在新迎小区那相当失败的一夜,于是内心充满了斗志,而女人的配合更是让陆苇激情万丈,有一瞬间,他又感觉到刚才从中医院返回西坝时,出租车的那种风驰电掣。当然,陆苇现在觉得自己驾驶的是一辆豪华宝马轿车,正奔驰在宽广无垠的大道上。

     渐渐地,女人配合的速度慢了下来,她肯定是在亲密的接触中,发现了一丝异样,接下来她像一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现在不知道该走向何方。最后她选择停了下来,把头掉过来,睁大眼睛望着陆苇。借着从窗外浸进来街的灯光线,陆苇也发现他身下的这位女人,并非是从去年秋天一别以后,他一心想寻找到的昆B1105,不过陆苇不像女人那样,尽管他发现轿车和道路都已经错了,可他根本停不下来,所以只好一踩油门,迅速驾车冲上了山顶。

     这是一个陌生的女人,陆苇敢打赌,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车停下来以后,女人先是拉过床上的毛巾被裹住身子,缩在墙角,惊恐地望着陆苇。由于不是自己以为的昆B1105,尽管刚才一路春风拍马疾驰,陆苇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失望,他在席梦思旁边找到了邹树的烟,点燃一根吸在嘴上。这样坐了一会,女人突然发疯似的,抓起披在身上的毛巾被向陆苇打来,“你这个浑蛋!”女人一次次抽打着陆苇,让陆苇看见了非洲草原上咆哮着的母狮。

     陆苇突然想起了林丽。在四百公里以外的丹城,妻子林丽此时肯定早已进入了梦乡,这样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月光一定也照在他们夫妻卧室窗户那块印着许多黄色蝴蝶的窗帘上,陆苇一下子对那个快一年没回去的家,充满了一种从心底升起的热爱。在陆苇低头咂烟的时候,女人威胁说,她要去告发陆苇强奸。陆苇不敢设想,当林丽知道他在昆明“进修”成一个强奸犯之后,会是怎样的痛苦和失望。他当然也不敢设想他工作的那所中学,人们议论他时的种种怪异表情。所以陆苇觉得,这天晚上他一定要说服女人放弃告发,不管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女人用毛巾被裹住身子,同时还用双手捂住耳朵,她根本不听陆苇的解释。尽管每当她安静下来的时候,陆苇都会不停地给女人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并用折磨自己来取悦女人,但效果很不明显。陆苇想,如果女人真像昆B1105征婚启事上所说的那样美丽善良,那么他的努力应该早就有了效果,除非是这个女人在以前的经历中,曾经有什么事让她对强奸如此的痛恨和不可原谅。每一次,当女人要挣扎起来穿衣服的时候,陆苇都哀求同时不容置疑地将女人阻止了下来,然后继续对女人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一直做到天亮,也没什么效果。后来女人不说话了,她在墙角那里冷冷地,用仇恨的眼光看着陆苇。

     从夜里,陆苇就不停地打电话给邹树,可邹树的手机一直都在关机,眼下的残局只得自己来收拾了。我没有想过要强奸你!陆苇重复着半夜就开始的表白,我还以为你是征婚启事上的那位昆B1105,她曾经骗了我不少钱!

     我就是那个昆B1105!女人歇斯底里,根本不听陆苇的解释。一切都是你与邹树设的圈套,我要去告你们!看着女人因激动而变得有些扭曲的脸,陆苇想,如果眼前这位不依不饶的女人就是昆B1105,那与自己约会的那位呢?这个时候,陆苇倒愿意自己被那位女人再耍弄一次,甚至十次,也比面临一个决意要告发自己强奸的女人要强。

     两人一直僵持到中午,陆苇由于昨天晚上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所以肚子饿得不行,他建议女人跟他一起去吃饭,陆苇知道,只要女人答应,眼下这道难解的方程也许还能找到一个解答的办法。但是女人始终不妥协,她一直试图逃走,慢慢地,一直轻言细语的陆苇觉得有种毁灭的力量从脚底蹿了起来,控也控制不住。尽管陆苇知道这样做只会使情况越来越糟,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控制,陆苇伸手一把就扯下了女人身上的毛巾被,然后借女人被带过来的机会,整个人一下扑在了女人身上,而且不由分说地迅速闯进了女人的身体。“这才叫强奸!这才叫强奸!”陆苇几乎是嚎叫着,将自己化作了一阵风暴,把身下的女人完全覆盖了。

     过了好一阵,随着身上那股暖暖的细流涌出体内,陆苇也平息下来。他发现自己在施暴的时候,双手竟然鬼使神差地捏往女人的脖子,陆苇发现,女人的一张脸在平静下去后,其实还是比较美丽的。这天下午,他就那样望着这个赤裸的女人发呆,突然,陆苇跪在女人光滑的身体面前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仿佛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亲人。

     已经是下午了。陆苇沉着地穿好了衣服,走之前还用毛巾被给女人盖上,他不知道女人是死了,还是一息尚存,反正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出了西坝那窄窄的小巷以后,陆苇发现外面的阳光格外的明亮,有些晃眼。而大街上,汽车像往常那样穿梭不停,然而陆苇却听不见一丁点声音。直到他穿越街道时,差点被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撞上,司机伸出头来破口大骂,陆苇才感觉到昆明街上往昔的那种拥挤和嘈杂。离他乘坐的那辆长途卧铺客车发车只有一个小时了,在从学校到东菊汽车站的途中,陆苇还打了个电话给琴行的老板,说他已经在东菊的车站等着了。

     时间过得实在是太慢。下午七点,那辆驶向陆苇故乡丹城的长途汽车终于驶出车站。陆苇将额头贴在车窗的玻璃上,他看见街道两旁的高楼纷纷后退,渐渐地,两旁的建筑越来越低矮,也越来越稀疏。直到车窗外的建筑完全被田野取代时,陆苇才闭上眼睛,他的确困了。

     当陆苇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早黑了,长途客车正行驶在空山一带。天空的月亮看上去已呈椭圆。公路两旁,偶尔会看见一个蛰伏在山峦下的村庄,在月亮的照射下,是那样的安静、从容,此时想起刚刚经历过的进修生活,陆苇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责任编辑:李 夏

 绿色人生

  徐 虹

    一下火车,沈依萍就有一种进退失据的感觉。县城没有直达晋岭乡的公共汽车!这怎么好?三十多公里的徒步跋涉,从未走过的山间小路,又没有向导,这在她多年的编辑生涯中还是头一遭。

     为什么不先写封信给阿苏热,让他来接我呢?

     阿苏热!

     八年不见了,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对了,记得读大学那会儿,他用的汉族名字是“鲁平”。

     唉,同窗四年,自己居然没有认真地留意过他,这个木讷的山里人!结婚时开列的那张邀请老同学的长长的名单上,也把他给漏掉了,真不应该!

     像这样突如其来的造访,他会怎么想呢?

     沈依萍发了一阵呆,终于无可奈何地向当地人问了路,买了一些糕点塞进旅行包,然后朝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走去。

     时令已进入深冬,豆叶上的积霜不肯融化,吸光了地面上本就十分稀薄的暖气。沈依萍却走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蛋清色的羽绒服已然脱下来抱在臂弯里。渐渐地,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宛如鸡肠。黑黝黝的大山迎面而立,苍翠的松树林也由疏变密。她掠了掠微见蓬乱的齐耳短发,回过头来,兆丰县城已是一团灰影,在冬日的雾霭中漂浮晃动。

     城里呆得好好的,编辑部里炭火暖融融的,干吗要独个儿跑到寒气砭骨的深山老林里来……她望着嘴里呵出的白气,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无聊,又有点可怜。

     当然,邓玲是好意,她建议我来散散心,散却心头的积郁,可是……这办得到吗?

     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季。

     沈依萍吃力地迈动着两条修长的腿,穿过风雪弥漫的市区,由《荷城》编辑部向家里走去。

     临近春节,空气中流泻着一种令人激动的气味。一道道门面贴满了鲜红的对联,烫金字在霓虹灯下熠熠生光。过往行人的脸上无不荡漾着愉悦与平和的喜气,热烘烘地。人们平日里因为工作或生活琐事带来的怨愤与烦忧似乎都被节日的气氛冲淡了,消融了。街上,唯有沈依萍蹙着眉头,心里无端地飘荡着一缕忧郁,步子怎么也轻盈不起来。

     人人都有一个温暖的家,都不会感到孤单,而我……却像一个多余的人,踽踽独行在这茫茫的世界……

     她想着,不禁有些伤感。

     你太软弱。

     要是你的父母都去世了……

     你还有丈夫。

     丈夫?他……也许吧。可是……

     结婚七年了,沈依萍仍然觉得不怎么了解韦健达。校园里初恋时所说的那些心心相印的话已如轻烟飘散,她和他之间隔着的那段距离却越拉越长。

     按说,她和他在同一所大学毕业,一个是哲学系的骄子,一个是文学系的才女,事业上也可珠联璧合;而今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收入丰厚,住房宽敞,还有一个逗人怜爱的小女儿月月,该满足了。然而,这个让同事赞赏,让同学称羡的“最佳组合”的上空,老是有一片看不见的阴云飘来荡去,令沈依萍时时感到不安。他觉得,她和韦健达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在一起,也总是“相对无言”,沉默,沉默,沉默得令人窒息。

“爱像什么?爱像星期天的早晨……”不知从哪家店铺的录音机里飘曳出一缕隐约的歌声。依萍苦笑了。

     爱怎么会像星期天的早晨?爱和星期天的早晨怎么可以联在一块儿?星期天的早晨未必都是五彩缤纷的。贴切点说,爱应该像一枚青橄榄,又酸,又苦,又甜,又涩……

     大年三十,街道上熙熙攘攘,而两旁林立的商铺早已关门,辛苦了一年的商家也要回家团聚。空气中流动着喜庆热烈的气氛。可依萍的内心却是异常的孤寂,她抿紧嘴角,甩一甩长发,似乎要尽量的将眼中那一抹凄寒甩去,而后机械地挪动着两条腿,向家的方向慢腾腾地走去。

     出乎意料,依萍推开门就看到满脸堆笑的健达,——身上系着那块平常只属于她的白布围腰。

     “累了吧?你歇会儿,马上就好!”声音少有地殷勤。

     屋子里弥漫着令人咳呛的油烟味,铁锅里还冒着青烟,滋啦有声,砧板上响起一阵节奏鲜明、坚决果断的哆哆声。

     紫色圆桌上已经摆好几样菜:红烧牛肉、清炖鲤鱼、油炸排骨、豆腐圆子汤,都是依萍平日爱吃的。香味飘散,诱人食欲,依萍却没有感到饿。

     奇怪!平日里避腥膻而远庖厨的他,今天居然操刀理勺,窜进窜出地忙活起来了!

     依萍倚在门边,呆呆地看着健达,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转来转去,连大衣也忘了脱下。

     蓦然,一股深深的暖意从心底泛起!

     是了,他察觉到以前有些地方错了!他为几个月来对我的冷漠感到歉疚!他想借除夕之夜的团圆气氛向我表示点什么……

     “健达,春节编专号,我回来晚了。”声音甜甜的、柔柔的。

     “不,不……”他避开她那盛满笑意的眼睛。“饿了吧?快吃饭!”

     两只高脚杯斟满了血红的葡萄酒。

     “什么事这样高兴?说出来听听,让我也分享分享嘛。”依萍托着酒杯,笑嘻嘻地问。

     “嗯……哦……没什么,没什么。”一块烤鸭挟到了依萍碗里。

     他一定是累了。吃完饭我再和他谈谈,好好地、推心置腹地谈谈。爱情是需要更新的,但愿今晚是一个新的起点。过几天把女儿月月从她姑姑家接回来,让他看到一个和谐幸福的家!

     健达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目光闪烁不定。

     “健达,别只顾着喝酒,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说吗?”

     “要说的,要说的!”

     “那就快说呀?”

     “吃完饭再说吧?”

     “不,我现在就要听!”

     健达犹豫着放下酒杯,仰起脸来,嗫嚅着。

     “那,我就直说了!依萍,我们,我们离婚吧……”声音一节比一节低,最后像蚊子哼哼。

     “什么?!”依萍耳边不啻炸响一个焦雷。

     健达一仰脖子,喝下满满的一杯:“依萍,结婚七年了,你看,我们越来越有隔膜。我慢慢发觉,你不适合于我,我也不适合于你……”

     依萍使劲抓住桌子边缘,尽力控制住颤抖的身子,桌上酒杯簌簌晃动,酒汁无声地泼在桌面上。

     “我不知道怎样对你说……你太好强,太有个性,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到压抑,没有了男人的自尊……再者,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总爱追寻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我呢,压根儿不该攻读什么哲学,太空洞,太没有意思,我要回到地面上,我要好好地面对现实!现实,你懂吗?……”

     韦健达说了些什么,依萍没有听见,只是睁大了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直愣愣地盯着他。

     一阵悦耳的淙淙水声打断了依萍的冥想。侧耳细听,多像拨动着的一架褐色的古老山琴。她循声走过去,只见一股清澈的山泉从山涧里汨汨地流出。她蹲下来,掬了一捧透亮的泉水,扑洒在热烘烘的脸上,顿觉一阵透彻的清凉,爽快极了!四周,悬崖陡峭,山石突兀,犹如一群大山的儿子向大自然骄傲地显示着坚实的骨骼和健壮的肌肉。山间石缝里,一丛丛山茶树无声地摇曳着,树尖上依稀看得出来米粒大小的绿苞,那是来春就要绽放开来的茶花。

     真是块风水宝地!死了若能葬在这儿,此生足矣!

     她吓了一跳,怎么会想到“死”这个字眼?我才不到三十岁……可笑!愚蠢!要洒脱地扬起头,洒脱地微笑!

     编辑部里,依萍强自收回飘曳不定的思绪,让目光落到手里的一篇小说上。可是过不了一会儿,稿纸上的黑字又一个个倾斜,而且蠕动起来,变成一只只黑色的苍蝇,在眼前嗡嗡地飞旋不止。她一阵头晕,禁不住呻吟一声,手指按在太阳穴上。

     桌子对面的总编老赵从老花镜里投过来一道狐疑的目光。

     她连忙低下头,装着很认真地在看稿子,随手用红笔划掉一行,仔细一看,要划的却不是这一行。

     “小沈啊,你是怎么了?你看看……”赵总编抖动着一叠稿件,“近来老是出错。你往日可不是这样的!”

     她默然。

     “发生什么了?”看她神色,赵总编的口气变得温和了些。他是父亲的好朋友,以前常去家里和父亲杀两盘难分难解的棋。

     我……我和健达……闹离婚。她声音颤颤,强抑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将头扭过去对着窗户的一侧。高高的电线上有一只孤单的黑羽毛小鸟,蜷缩着单薄的身子,不胜寒意。

     你提出来的?

     不,是他!

     为什么?

     为什么?她茫然地看着总编,摇摇头。

     唉,你父亲有远见,在世时,我听他说过……

     是的,父亲临终前说过,他担心,健达似乎和我不一样……

     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接受!你说呢,赵叔叔?

     赵总编疼爱地拍了拍她那瘦削的肩头。别难过,要相信一切都会好的……这样吧,你休假去,到外边散散心。

     我手里还有一篇稿子……

     别逞强了,去吧!

     沈依萍拎着一个包,独自走在清晨的街道上。

     雪停了,街面上堆积的雪开始慢慢地融化、变薄,两边高大的榕桐和白杨树的枯枝上,淅沥下一滴滴雪水。行人渐渐多起来,大都是急匆匆赶着上班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洁净的空气,伸了伸酸痛的手臂,又长长地吐了一口闷气,继续往前走。

     这不是依萍么?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嗖地飘落在她面前。

     是你?!

     怎么,不认识啦?我的大编辑!咯咯咯……一阵熟悉而调皮的笑声。

     邓玲!她惊喜万分,丢掉了手上的提包。看着面前圆圆胖胖脸上扑闪着的一对明亮、灵活的大眼睛。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八年了,八年了,她鼻子酸酸。

     是啊,大学毕业,天各一方,一直没见你,还真想!

     很久,她们才松开双臂,面对面站着,打量起对方来。

     你没变,还是那模样,那调皮劲儿!

     你……变了些。邓玲歪着头,端详着。

     哎哟!……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说别的——你那个短篇《相见时难》写得真绝,我看应该获奖。不过……

     不过什么?

     太实了点,太像真人真事,不就是你和韦健达那码子事吗?连我也骂进去了,对不?

     你呀!要当索隐派怎么的……

     还有,像一篇祭文。

     依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你这学教育心理的还真会品味!你为什么不改行搞文学评论!

     一语中的是吧?邓玲又一阵畅笑。唉,你不知道,依萍,前些年我忙着领孩子,上课,回到家又要辅导他,还得做家务,忙得够呛,棱角磨光了,思维也迟钝了。哪像你?在我们女同学中,就数你有才干,如今事业顺达,家庭美满;小日子过的大红,韦健达这小子也真有福气……

     依萍脸上的微笑逐渐收敛,眉宇间聚起一片阴霾,又逐渐弥漫成一团若隐若现的惆怅与悲哀。

     你怎么啦?好像不开心。邓玲扳过她的肩膀,审视着她。

     ……没……没什么。她淡淡地摇了摇头。自己酿的苦酒就自己喝吧,没有必要让别人替你分担痛苦!何况,当初邓玲是那样坚决地反对你和韦健达……怜悯、同情又有什么用呢?

     她吸了一下鼻子,逼回涌上眼眶的泪水,微微一笑。

     邓玲毫不放松。你这副模样,全副武装,像是要出远门?

     ……是的,出去走走。

     怎么是你一个人?韦健达呢?

     你看,那几个小孩堆的雪娃娃真好看,还涂了胭脂……

     别顾左右而言他!

     邓玲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像交通警察逮住一个肇事的司机。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依萍的目光似乎是在求饶。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下一篇小说该写《别亦难》了,是不是?

     依萍被迫点点头。

     全校的学术报告会上,一个身材瘦高,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的男同学沉稳地走上讲台。

     沈依萍推了推身边的邓玲。他是谁?

     韦健达,哲学系的高材生。

     韦健达?呀!连文学系的老师都常带着赞许的口吻提起这个名字,说他是全校最有希望考取研究生的少数尖子之一。就是他……

     大厅里回荡着他疾徐有致、抑扬顿挫的普通话。

     不言而喻,人在天地具有维护自我生存、自我发展的权利。因为人不是上帝从某个固定模子里倒出来的土坯泥胎,世界上没有上帝!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造就他自身,自我的行为首先应该向自己负责。谁说欲望的结局就是痛苦?谁说人生就是肥皂泡,吹得越大,破得越彻底?不!人生乃是选择,不断地选择!……

     全场上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

     依萍听得愣了神。

     邓玲捅捅她。怎么样?

     不简单!雄辩的口才,严密的逻辑,敏捷的才思,广博的知识。

邓玲却满脸鄙夷之色。算了吧,卖弄学识,哗众取宠!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依萍心中慢慢有了韦健达的影子。尽管那时才貌双全,被誉为校花的她身前身后围绕着众多优秀的男同学,尽管韦健达的家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山村并且兄弟姐妹一家多达十二口;尽管慈爱而严峻的父亲怎样温言细语的劝导、声色俱厉地反对,依萍还是在毕业前夕的联欢晚会上,面带红晕,向大家公布了她和韦健达的关系。……

     你疯啦?!

     邓玲那胖乎乎的圆脸因激愤而涨得通红,平时细长、和善的眼睛恨恨地逼视着依萍。

     你怎么可以答应他!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邓玲,别冒火,听我说……

     我不听你那些美文学词句!你脑子有毛病!

     我知道,你对健达有看法。只是……他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至少他对我的感情是纯真的,我敢肯定。

     凭什么?

     凭什么?……凭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哼。

     你没有恋爱过,不懂得爱的力量。感情这玩意儿,陷进去就拔不出来。

     你呀你……真是个理想主义的纯情派!琼瑶的小说把你给坑了!

     纯情有什么不好?

     邓玲语塞了。

     你说说,爱是什么?

     爱是两颗心灵撞击的火花。

     邓玲睁大了眼睛。

     不可救药……依萍,原谅我,像个监护人。

     依萍一把搂住邓玲,感动的泪光盈盈。

     依萍惶惶地,等待这一顿奚落。

     邓玲却把目光投向远处,半晌不说话。

     依萍,你还记得鲁平吗?

     ……我们班的劳动委员呀,山里来的,又叫阿苏热?

     鲁平……依萍努力在记忆深处搜索,一个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他个子高大结实,皮肤黝黑,鼻梁高挺,一张棱角分明的嘴角时时紧抿着,细长明亮的眼睛闪着一股倔强的充满野性的光。大概自小在高寒山区受到磨练,十冬腊月也只见他穿着一件薄绒衣……第一个学期,他的成绩老掉后,女同学没有一个拿正眼看他。也许是城里人的白眼刺痛了他吧。在第二学期他拼上了命,放电影、开舞会从不见他,据说整天待在寝室、图书馆里。期末公布考试成绩时,平地惊雷,他十多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同学们都惊呆了。

     哦,对了,有一次学校组织义务植树,任务到人,自己刨了半天树坑,只有洗脸盆大,还是个“罗锅底”。阿热苏走过来帮忙,一锄下去,入土半尺,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自己在一边愣愣地看着,就像在欣赏一块顽石怎样被雕琢成维纳斯塑像。记得周围几个讨厌鬼挤眉弄眼,嘻嘻哈哈地拿他开玩笑,他不说话也不抬头,耳朵红得像胡萝卜。完了拎起锄头就跑,那个慌张劲,我连道声谢都来不及!

想到这里,依萍不禁哑然失笑,学生时代那一件件往事是多么美好!

     积雪即将融尽,树叶还在滴水,树枝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街上的行人、自行车和汽车多了起来。有的骑车人一手往嘴里塞包子或油条,一手推着车把,看来是赶去上班的。有的自行车后面带着紧包厚裹的小孩,送往托儿所。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响在雪后纯净的早晨,此起彼伏,像一支流动的旋律飘曳在清新透明的空中。

     邓玲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哟,我要走了,得赶去教育学院听课。忘了告诉你,我是来开教学科研会的。你呢?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随便走走吧。这几天……太累了……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声音有点儿艰涩。

     邓玲注视着她,眼里闪出狡黠的光芒。

     哎,我问你,结婚的时候,你别人都请,为什么不请阿苏热?

     我的疏忽……

     我看,你是瞧不起山里人,想疏远他!

     不,不……绝没有那个意思!确实是忙昏了头……依萍急红了脸。

     那好,你就去晋岭山区走一趟,散散心,感受一下大自然,顺便去看看他。

     这恰当吗?

     邓玲朝她神秘地眨眨眼。

     喧闹嘈杂的地方最好别去,或许,他那儿的空气更适合于你。

     是吗?……

     就这么定了!哎,说话可要算数!——回来有什么收获,写信告诉我。拜拜!

     一团火似的邓玲消失在车与人汇成的洪流中。

     依萍呆呆地站着。也好,就去阿苏热的家乡看看吧。

     傍晚时分,沈依萍来到了晋岭村小学学校的门口。

     这是一个仅有七、八十户人家的弹丸小村。背靠的一面,巨岭横亘,似乎把天都隔成了两半;山脊弯拢合抱,像个巨大的马蹄,村子就坐落在“马蹄”的中央。朝村子正面望过去,山势逐渐平缓,愈远愈低,慢慢隐入白茫茫的白云当中。白云衬着晚霞,犹如一块橙红色的纱巾在不知不觉地飘动。

     门上了锁。哎呀,我怎么忘了,学校都已经放假?该死!阿苏热在哪儿呢?

     一个身穿小羊皮褂的男孩,背上背着跟他身形差不多大的一捆枝桠柴火,迎面走来。

     小朋友,跟你打听个人……

     小孩睁大眼睛看着她,摇了摇头。

     糟了,这里的人不懂汉语!

     小孩忽然兴奋起来,用手指着不远处一棵红椿树,树下有一道半开半掩的栅门,小男孩抢在头里,咿哩哇啦叫喊起来。

     大概是叫我问问那家的大人,他们懂得汉话。依萍想。

     她的另一只脚刚要跨进栅门,只听“汪”地一声,一条黑影从屋里蹿出。她脚一软,眼一黑,魂就出了窍……

     回过神来的时候,瘫软的身子已被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架住。那小孩,柴禾散了一地,手里攥着根拇指粗的树丫,奋力抽打一条黑狗,嘴里还骂骂咧咧:查腊作!查腊作!……

     依萍仰起头来,愣住了:黑皮肤,高鼻梁,棱角分明的脸,细长而明亮的眼睛……

     鲁平!……啊,该叫你阿苏热。

     阿苏热皱着眉头。

     你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你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走,走……怎么,不欢迎?

     什么话?快进屋。

     又见他叫住小男孩,朝红椿树努了努嘴。依萍脸红了:自己的旅行袋变成一个柿饼,斜躺在那儿。

     房子暗黑,潮湿,一踏进去,就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因为长期烧柴火,屋顶和墙壁熏得漆黑,墙的下半截用纸糊过。屋中央吊着一只45瓦的电灯,发出灰黄暗淡的光……靠床头放着一张旧木桌,桌上整齐地排列着许多开本不一、精装平装的书籍,书上罩着塑料薄膜;旁边,是横竖交叉摞着的作业本。

     这几年,你……还好吗?

     好……这里的乡亲对我很好,自家地里种点什么都要送来,宰猪宰羊更不用说了。

     其他呢?

     工作也顺心。我教的小学毕业班每年统考都是全县第一名,去年又开了初中班,有好几个村子的学生都来这里读书。

     屋子正中,一个火塘冒着袅袅青烟。他蹲下身去,猫着腰,呼呼地吹气。火苗蹿起来,映着他的脸,黑里泛着红光。

     小男孩进来,恭敬地把旅行袋放在凳子上,出去了。跟着,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

     鲁平抬起头。

     快叫萍姨,翠翠。

     ……萍姨。声音轻轻巧巧,胖乎乎的圆脸上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依萍从心底喜欢上这个小姑娘,忙将包里的糖果点心一包一包地掏出来,堆在桌上。快吃吧,翠翠,这是给你的。

     ……阿苏热朝女儿眨了眨眼。——该怎么说?

     谢谢!

     ——英语呢?

     Thank you very much!

     依萍又惊又喜,一把搂过翠翠。——你妈妈呢?

     翠翠悄悄地瞅了父亲一眼,半天没有出声。

     依萍这才扫视了一下房间,——衣架上没有女人的衣服,窄窄的床下也没有女人的鞋。

     阿苏热蹲在火光闪烁的火塘边,低头拨弄着炭灰,拿着柴棍的手一阵哆嗦。

     翠翠,有东西不兴一个人吃,分点给小伙伴,好吗?

     哎。翠翠拎起一袋萨琪玛出去了。

     怎么回事,阿苏热?

     她走了。两年前,跟一个来收蘑菇的四川人。

     ……

     我不怪她……我很穷……一个教书匠,年年岁岁一床书,那四川人有钱,又能说会道的……

     依萍默然。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将窗子打开。一股带有泥土清香的潮湿的空气涌进来,稍许冲淡了房间里的憋闷。山风夹带着泥土和松毛的气息迎面扑来,清新诱人,她大口大口地吸着。

     山坡上,一个放牛娃哼着婉转悠远的彝家小调,赶着一群牛,不紧不慢地走下来。田里青麦绿油油地,几个老农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走走停停。附近几家房舍的屋顶上冒出一股股乳白色的炊烟。

     她转过身,默默注视着他,心中充满深切的同情。世间为何这样不公平?为什么好人总是倒霉、受苦?……

     翠翠回来了。看见阿爸的神色不对,她有点不知所措。依萍轻轻地拉她过来,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拉了拉她的衣领。

     晚餐说不上丰盛,做法却很特别。除开那边上泛黄的尽肥的腊肉不说,老蚕豆炒热了再用盐水煮,嚼起来不软也不脆;青菜煮透了,再把烧红的盐块放进盛着香油的铁勺滚两滚,趁青烟冒起的刹那将勺扣进锅里,于是锅里一阵猛烈的翻腾,像涨沸了的大海。说也怪,这些样菜,吃起来竟那么香,那么可口,胜过在城里下馆子。

     晚间,阿苏热安顿好一切,去了一个乡亲家,简陋的窝腾给了依萍和翠翠。

     山里的夜静得出奇,连山风也生怕惊动人,把松叶的沙沙声压得若有若无。

     望着熟睡的翠翠,依萍心里涌起一阵凄凉……我就算不幸的人了,他比我更不幸!……这世界怎么忽然有了那么多背叛?一起又一起……对婚姻,对爱情……为了钱?……不全是,韦健达就不是为了钱,他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哎,我说沈编辑,你家健达常和一位穿着时髦的姑娘混在一起,你可要小心那……咯咯……依萍耳边响起收发室小婷的嬉笑声。

     健达不是个轻浮的男人,我不能相信道听途说,那样会伤害他的,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应该和他再谈谈。

     依萍暗自嘀咕。

     健达,我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应该存在下去的,可是,你想想,这么些年,从认识到月月出世,我们之间就真的没有爱过吗?

     韦健达双手捧着头,不发一语。

     ……事情弄到这一步,我也有责任,生下月月以后,成天围着她转,让你感受到了冷落……

     不是这样,你没有责任。

     韦健达十分冷静。

     不要劝我改变主意,没有余地了,依萍。

     好吧,就算你要从记忆中抹掉过去的一切,也该想想我今后怎么在人面前维持一个女人的自尊,也该想想月月今后怎么办?她才六岁啊……依萍的口气近乎哀求。

     事情没那么严重,现在的人不会那样看问题。至于月月,她太小,离不开母亲的照拂,抚养费我承担,你说个数吧。

     依萍想不到他是那样决绝、那样干脆利落!

     你……是不是有了另一个女人?

     她竭力使自己的音调平静。

     依萍,原谅我,可是……

     别说了!她背过身,鼻子酸酸的。你应该早说……

     墙上的挂钟铛、铛地响了十下,缓慢而凝重,悠长的钟声穿过寂静而厚实的夜,在广袤的天空逐渐散去、融化……

     桔黄色的壁灯发出黯淡、朦胧的光,泼洒在桌椅、立地衣柜和韦健达走来走去的身影上,一切都是那么扑朔迷离……

     你很爱她么?

     韦健达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为什么?

     ……她……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

     忽然间,依萍周身充满了无力感,不得不用右肘支在桌沿上,撑住昏沉沉的头。

     我真傻!真是傻透了!居然怀着一片爱心去缝补两人之间的裂缝!还希冀重获家庭的甜美、和谐!

     ……健达,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不是的!一定是她……她是谁?依萍不想却又忍不住问。

     一个时装模特儿。

     她很漂亮?

     不,但她很会生活。关键是,她有一个舅舅在新加坡,是一家四星级饭店的经理。

     你想出国?通过她?

     是的。

     依萍沉默了。

     大学毕业后,沈依萍被分配到市文联工作,韦健达却分回了老家,——边远山区一所新办的乡村中学。半年以后,他的来信渐渐少下来,依萍不安之余,问及原因,他回信说教学任务重,学校条件太差,生活清苦,经常生病,身体渐渐难以支撑……言下之意,要依萍设法将他调到荷城。

     依萍为难了。自己跟领导层没有什么关系,曾经是城建局长的父亲又离了休,而且传统得死板,不肯出面。为了自己痴痴爱着的健达,为了今后有一个温馨的家,依萍缠着父亲撒娇、使性子,父亲经不住折腾,只好出马,红着脸找老同事——人事局长说情。依萍则四处奔波,找朋友、托熟人,联系接收单位。两个月后,韦健达顺利地调到地方教育局,当了一名办事员。

     不久,他俩结了婚。第二年生了女儿月月。开始那两年卿卿我我的还算融洽,可后来,依萍觉得韦健达有了变化。回家时间越来越晚,而且时常喝得酩酊大醉,酒气熏天。一谈到某某入了党,某某提了干,某某家铺了地毯,某某通过亲戚关系弄到了定居国外的“绿卡”,他的口气就充满了羡慕,又有些愤愤然。每当这种时候,依萍就蹙起眉头,神色愀然地默默看着他。他在他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陌生……

     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大多数男人的性格在热恋中是看不透的!只有在家庭这个平庸的环境中才会暴露出来,而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失落感紧紧地捏住了她。

     爱情和婚姻都失败了……多年来苦苦追寻的、怀着一腔纯情寻觅、盼望的真诚的爱难道是一个灰色的气球、残破的梦?我放弃的太多,退让的也太多了……

     第二天一早,阿苏热把翠翠和依萍领着上了山。

     太阳刚刚出来,可是被绵延不断的大山挡住,一时半刻还看不到,只在山顶部的边缘上镶了一层灿灿的金边。

     依萍兴致勃勃,一路上问这问那。不大一会儿,她开始气促、腿酸,看看小翠翠甩着小手走得那么轻松自在,也就不好意思停下来歇气。阿苏热扳下一棵干树枝,做成拐棍递了过来。

     依萍,你昨天晚上没睡好。

     哪的话,睡得挺好!

     撒谎!看你那眼眶就知道。

     依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你有没有烦心的时候?

     有,当然有!

     那时候你怎么办?

     ……哎,你们说说看,前边岩顶上那棵老弯松像什么?

     像老鹰!翠翠毫不犹豫地说。

     依萍凝视了一阵。像冷眼看人生的历史老人。

     阿苏热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不对,那是棵迎客松,你看,它在向你招手,欢迎远方的客人。是吗,小翠?

     小翠翠高兴地拍起手来。

     噫呵——阿苏热用手卷成一个喇叭,朝山头上喊了起来。

     噫呵——翠翠也学着叫喊。

     依萍觉得有一股兴奋的浪潮冲击着心扉,她也大喊起来。我——来——啦——

     久久积压在心里的不快和悒郁似乎消散了,她想象着自己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大山的怀抱!

     太阳从山口出来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帽儿山。

     依萍举目眺望,惊喜万分。原以为登上帽儿山就到了绝顶,哪知山上还有山,一座比一座高!每一个峰顶上都有一圈积雪,好像带着一顶洁白的帽子,秀丽清奇。她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

     山上的空气新鲜湿润,依萍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像喝进新挤出的乳汁。阳光照在身上,使他想起父亲慈祥的目光。她兴奋地跑来跑去,像个小孩子,一会儿伸出舌头舔舔树叶上的融雪,一会抓起一把雪,捏成一个雪球,扔出去。翠翠跟着她跑,不小心被半截树桩绊倒在地,依萍伸手拉她,不料自己脚底一滑,和小翠摔在一起,两人身上、头上沾满了白花花的雪。她们对看着放声大笑,笑声震落了一串串枝上的积雪,回响在静谧的树林。

     依萍忽然发自内心地感激起邓玲来,要不是她的提议和坚持,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开心的欢笑,舒展的眉头!

     阿苏热坐在一截凸出地表的大树根上,双手抱膝,默默地注视着沈依萍。她还是那样年轻,还是像以前那般漂亮,还是充满着美丽的幻想,也还是那样多愁善感……他不由想起第一次认识沈依萍的情景。有一天,自己三两口扒光了碗里的饭菜,肚子却没有一点充实感,想再多打一份,可手伸进衣兜摸着为数不多的饭票,又犹豫起来。邓玲在背后“嘿”地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只见她手里拉着一个鸭蛋脸、柳叶眉、宽额头、长发披肩的女同学。邓玲嚷着:“快道谢!向她。”自己不解地望着“她”。“她”微笑着掏出厚厚一叠饭票,递了过来。当时是怎么接过来的?谢了没谢?都记不起来了。他只知道,“她”叫沈依萍……想到这里,鲁平心里泛起一缕温柔。自然而然吧,他又想起了毕业前夕自己那封未曾递出的信,只觉得脸孔一阵发烧。随即,又是一阵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

     阿爸……阿爸!

     阿苏热回过神,见翠翠怔怔地望着他,依萍则满脸惊讶。于是他努力笑了笑,把目光移向远方。

     依萍忽然感到歉疚。阿苏热,我结婚的时候忘了请你,你生气了吧?

     阿苏热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沉重地摇摇头。

     一只山雀叽啾地叫着,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棵树梢,立时引得众鸟的积极响应,一曲欢快悦耳的奏鸣曲在山林间弥漫、流淌……

     太美了!依萍兴奋得两腮发红、两眼发光。

     树林一望无垠,在白雪映照下,更显得绿意盎然。绿的山,绿的树,真是一个绿色的世界,到处充满着绿色的生命,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阿苏热的脸色却是凝重、阴沉的。他的眼光四处搜寻着,最后停在一棵高过膝头的树桩上。依萍,你看!这棵香樟树,几天前被人偷偷砍走了。

     依萍走到树桩前。这……为什么?……

     为什么?卖钱呗!

     真可惜……

     阿苏热蹲下身子,痛惜地抚摸着断桩上密密层层的斧痕,斧痕上溢出一滴滴清亮的汁液,像点点惨痛的泪珠。

     前不久我来,它还好好的,那叶子,绿得要滴下水来,那香味,百步之外就叫人醉心,多美啊!可人们砍掉它,仅仅为了得点蝇头小利,仅仅为了满足一己之私!

     是啊,长期这样,会造成水土流失,破坏生态平衡的。

     我想说的不止于此,我想说,人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珍惜美好的东西,才能让那些摧残美好事物的家伙没有立足之地!

     阿苏热眼里喷着火,越说越激愤,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摧残美……为了一己之私?……依萍思忖着,突然心中一个闪亮。

     健达,我赞成每一个人都应当比现在生活得更好一些,可是生活的好不好,不光是物质啊!人没有理想,活着也是苍白的……

     理想?哼,什么是理想?——空的、假的!像雨后的云霓,虽然美丽,但却虚幻、飘渺,只有现实生活才是实打实的。

     韦健达一手伸在裤包里,一手拿着烟卷,斜靠在门框上,用洞悉一切的语气开导着依萍。

     好吧,不说理想,说精神追求吧……

     不,准确点,是人的自我价值的实现。

     好吧,价值实现,那价值也应当美一点,诗化一点吧?

     你怎么还是那情调?——一副稚气未脱的学生腔,整天诗啊梦的,如今都什么年代了!

     你说什么年代?

     如今是商品社会,现代人要有商品意识。比如钱就是个好东西,没钱,一切都是空话!马克思写《资本论》,还得恩格斯做买卖来替他付房租,是吧?金钱是一切东西的流通媒介,人的价值也只有借助金钱才能得以尽量地现实和发挥……

     健达,我知道,你有抱负,有雄心,也有才干,只是……

     只是什么?

     实现自己的价值不该用这种手段!

     哪种手段?

     你不爱她,却……却让她怀了孕。

     韦健达大笑起来。

     我们今天不说具体事,务点虚吧。在你看来,我的手段有点卑鄙是不是?那我问你,我该用什么手段才算得高尚呢?啊,天天抹桌子、扫地、拎开水,勤勤恳恳,挣个劳模当当?还是起早贪黑做生意,笑脸迎送,和气生财?记住,我读了十六年书,十六年!我是大学生,是知识分子,是白领!可这块土地,愚昧,落后,人山人海,我韦健达值个什么?我必须出去,必须……

依萍长长地吐了口气。我敢说,你到了国外,迟早也会把她给甩了。是吗?

     韦健达轻松地弹掉一段烟灰,缓缓吐出一连串烟圈,烟圈在空中很快地稀释、消散。——我再说一遍,人生就是选择,不断地选择!

     ……

     太阳快要落山的当儿,他们回到了村子。

     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拦住他们。——阿苏热,莫做饭了,今天全村摆全羊席。

     全羊席?小翠欢呼起来。啊,阿切和打作么!

     依萍不解地看着阿苏热。

     全羊席,就是桌上八大碗全用羊肉做成,不上别的菜。我们的风俗,是用来接待最受欢迎的汉族客人的。

     ……可我,我只是你的朋友啊……

     在这儿,我的朋友就是大家的朋友。

     依萍一下子感动得说不出话。

     阿苏热笑了。别怕,有我呢!放松,再放松,自由自在地……走吧!

     夕阳虽然短暂,却毫无保留地把金黄的余晖洒在一幢幢简陋的房顶上,闪耀出炫目的光彩。

     宽敞的晒场上铺满松毛,松毛上团坐着好多圈人,老人、小孩、姑娘、小伙子……

     阿苏热和依萍一进场,喧闹的声音忽然停止,人们一个个悄悄站起来。依萍隐约觉出场子上所有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

     别紧张,大方点!——阿苏热凑在她耳边低语一声。

     一个胡须苍白的老人走出人群,手里端着两杯酒,来到沈依萍的面前。

     啊,姑娘,……城里来的客人,欢迎你到山里来!……请喝下这杯酒,这是我们彝家人的心意。

     场上人齐喝一声,大人小孩都高举起盛着酒的碗。

     依萍望着热情的人们,颇受感动,她恭敬地接过酒杯,可一看杯里烈人的老白干,又为难地抬头看了看阿苏热,阿苏热投过热情鼓励的眼神。

     她看看人们,脸上都布满真诚的期待,便鼓足勇气,仰起头,一饮而尽,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呛,她脸上绽开了两朵玫瑰色的红晕,越发显得美丽动人。

     老人捋着胡子,带着赞许的微笑,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乡亲们划的划拳,哼的哼小调,整个场子像开了锅。一阵清脆的月琴响起,姑娘小伙手拉手挑起了跌脚舞。一个结实黝黑的愣小伙,带着憨厚的笑,来到依萍面前,热情地伸出手来。老头却瞪了他一眼,挥挥手,让他走开。

     ……姑娘,我说……老头用手抹了抹沾着酒滴的胡须,将身子挪了挪,靠近依萍,又用眼瞟了阿苏热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地方穷,人没有文化哗……阿苏热,大学生,非常难得,这些年,全村都靠他啰……依萍理解地点了点头。

     老人神色激动,眼里蒙着一层雾。他走不得咯,你说是吗?……再走,老师就断根了……

     阿苏热放下筷子。哪个说我要走?

     老人瞅瞅依萍,唉……山上的鸟都要做窝,人会不想成个家咯?姑娘,不要怪我人老颠东,说话得罪人……我代表村里人求你一台事……

     什么事?依萍有些奇怪。

     莫把阿苏热拽跑啰……什么?!依萍的脸涨得通红。

     苏热窘得双手不安地搓来搓去。阿颇,你莫乱猜,她只是我的同学,来这玩几天……

     旁边几个彝家姑娘,手捂着嘴,吃吃地笑着,依萍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来,阿苏热坐不住了,他走了出去,大家伙善意地起哄着,逗笑着……

     月亮出来了,小小的山村沉浸在银色的月光里。人群散去,小翠沉睡在阿苏热的怀里。

     依萍盘膝坐着,久久没有说话。

     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正是为了孩子,我才不能轻率地……

     依萍会心地点点头,又皱皱眉,叹了口气。可……这样也不是长法,我想,你或许真该换一个环境,这里太……

     阿苏热不回答,深沉地目光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二天上午,阿苏热带着依萍来到一个不大的山头上,钻进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明媚的阳光穿过树枝,照在铺满松针的地上,晃动着圈圈斑斓的光晕。

     依萍抬眼望去,前面有两棵高大挺直的松树,显得特别庄严、有气势。走在前头的阿苏热,脚步变得沉重起来。树底下有一尊不起眼的坟。到了坟前,阿苏热站住不动了,脸色一片肃穆。

     依萍好奇地凑近石碑,仔细地审视着。上面刻着一行模糊的字迹——周运海同志之墓。她疑惑地看着阿苏热。——他是谁?

     他……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阿苏热眼里闪着一层清亮的泪光。说起来,命运对他最不公道了……一生坎坷,备受委屈……后来默默地死了,悄无声息地躺在这儿……阿苏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向依萍讲述起周运海老人曲折而感人的一生。

     ……抗日战争时期,周运海是中共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敌占区的村长。多次不顾危险,截取情报、掩护我军伤员、搭救落入敌手的同志、乡亲……后来,他的身份暴露,被敌人抓去,用尽严刑,断了一条腿,可始终没泄露半点机密。为了让敌人死心,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解放了,他以残废之躯不能担任领导职务为由推辞了一切官名,又不愿闲着,便自愿到一家工厂的收发室,默默无闻地工作着,从没有过半句牢骚……“文革”当中,有人揭发他当过伪村长,就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和暗藏的特务。那时候,有口有舌的都难辨,何况他没有舌头……后来,他被遣送回老家,来到了这块边远、贫瘠的土地……阿苏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依萍,你想想,要是这些横祸厄运落在你我的身上,会怎样?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而他,周运海却没有瘫下去。这些山上有国有林、集体林,他主动要求当了一名守林人,常年跛着一只脚,奔波在大山、森林……他把生命融进一棵棵苍翠的树木、一片片绿色的树叶,可他,却没能等到平反昭雪的那一天,就……去了……死前,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挂着一滴清泪……

     他一定是受不了所遭受的委屈。依萍叹息着。

     不,你错了。阿苏热摇了摇头,眼睛充满崇敬。他心中装的不是委屈、愤恨……你一定想不到,临死的时候,他竭尽全力说的一句话是——我要交党费!这是一位熟悉他的老人从他的口形中辨认出的。

     依萍呆住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撼!碑上“周运海”三个字在她眼前越来越大……

     阿苏热眼里闪着激动与怀念的泪花,宽厚的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

     一阵山风吹来,树叶窸窸窣窣摇动不止,仿佛是老人缓缓的脚步和轻轻的低语……

     下山的路上,依萍默默无语,竟自想了许多。她仰头看看头顶上的天空,云聚云散、怡然自得。山里的空气,清新诱人,天空也是纯粹自然、澄静高远。

     一个人不能只是沉醉在自我情感的泥沼中,宛如一棵草,如果只是期期艾艾的眨着眼睛流泪,而忘记给大自然带去一抹春色,草将衰败得更快!

     下山路中,依萍一言不发,阿苏热有些奇怪地睃了她一眼。

     对人生,对价值……依萍觉得心胸豁然开朗,每踏出去一步都是那么充实、有力。

     她懂得了,为什么阿苏热不离开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他的根在这里。

     身心交瘁的她,终于来到这大森林,找到了灵魂的栖所,不仅得到了宁静和安慰,而且还获得了人生的真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因受了点委屈、磨难就陷入个人的痛苦,就躺倒、失意……赶紧拿起笔吧,人生真是太美好了,尽管有许多沼泽地……

     第二天要走了,阿苏热的家挤满了来串门谈天的人,有的要依萍多在两天,有的要她今后再来……依萍笑着,一一应答,心里热乎乎的。

     夜慢慢深了,来串门的好客的人们陆续走了,阿苏热一一将他们送出一截路。院子里又归于宁静。依萍的心里却静不下来。她坐在阿苏热的书桌前,细细地回味着三天来的感受,忽地想到韦健达,想起他和她之前旷日持久的……

     我和他不是同一轨道的星,怎么能走到一块?还干嘛颇费思量地跟他谈来谈去?我……真蠢!

     她暗自嘲笑自己,摇了摇头。随手翻开一本《教育心理学》,浏览着,忽然一张纸页掉落在地上,她弯下腰拾了起来,突觉得字迹好熟悉:这不是邓玲的字迹吗?她忍不住看了起来: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真是楚楚可怜!……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了,相信你会好好接待她……而且,我想,你手里有救治她的药方。毕业前,你托我转交给她,后又却匆匆拿回去的那封信还在不在?……现在,你该勇敢一些了,你自己亲自交给她吧!……历史转了一圈,又回到初始状态,真是妙不可言!……”

     依萍差点跳起来。这个邓玲!要我来晋岭,原来早有预谋呀,——这个促狭鬼!……药方?什么药方?……一封信?他写的?为什么又没有交给我?那……又会是什么呢?……忽然,她的脸泛起一阵红潮。

阿苏热抱着翠翠送客人回来了。一进门,他一眼看见依萍手里拿着一页信,神情愣愣的。又看到那本敞开的《教育心理学》,忙又慌又急地走过去,差点一脚踏进火塘。

     是……邓玲来的?

     ……嗯

     信中提到毕业前夕,你要给我一封信,可后来又要了回去……为什么?是什么信?……

     这……阿苏热嗫嚅着,脸憋得通红。

     瞧着他的神态,依萍也有些明白了,神态忽地不自然起来。

     现在……那封信……还在吗?

     阿苏热默默地蹲下来,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取出一个皮夹,拉开拉链,从夹层里拿出一个褪色的信封。他脸红红的,犹豫着将信递给依萍,可伸出一半,又忙缩回去。

     我想……还是等到上车前给你吧。

     依萍将头扭过去,偷偷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阿苏热将小翠托放在隔壁邻居家,背着背包,走了三十多里路,将依萍送到了县城车站。

     一路平安!说着,他将紧紧地捏在手里的那封搁浅的信塞到依萍的手里。

     车开动了,直到驶出城外,隐入山群,阿苏热还张大着双眼,直愣愣地遥望着。

     太阳从大山的峰顶探出脑袋,露出红喷喷的脸蛋,眼睛羞怯地四处探巡,将山峰、树林、房屋染上一层淡红的霞辉。田野上,走着一些扛锄头、背背箩的老人和穿着彝装的妇女,机灵的放羊娃甩着鞭子,赶着羊群向山坡走去,一路哼唱着富有特色的彝家山歌,悠扬的歌声飘得很远、很远,似乎要飘到山外……

 

                                                                                                                                                                                                                                                       责任编辑:李 夏

心中的皮影(外二篇)

李光伟

作者简介:

     李光伟,1965年生于牟定,毕业于云南大学经济经管专业,一直从事企业管理工作,现就职于牟定县燃料有限责任公司。业余喜欢阅读与写作,散文作品散见于《西部散文家》、《华夏散文》、《中国建设报》、《彝族文学报》、《楚雄日报》等报刊。

    父亲是个木匠,无师自通,起房盖屋样样在行,锯凿斧刨敲打出生活。总想刨平那坎坷的人生,努力拼凑着那些松散的日子。他弓腰用力向前推刨的身影映照在老家土墙上,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皮影。

     那时家里一间大一点的屋,一半用来打灶做饭,另一半就是摆放父亲的木工床了。夜晚,点上煤油灯,我开始读书写字,父亲也开始用心演奏锯凿斧刨的交响乐。父亲弯腰用力来回推刨,刨花从刨齿间突突飞出,如浪花飞舞,声音清脆疾速。这一切通过如豆的油灯映照在父亲身后那陈旧的土墙上,如一出精彩的皮影戏在上演。无知的我常约来小伙伴看得手舞足蹈。然而,最让我敬佩父亲的是,当我有口无心的读错课文的时候,父亲总能及时纠正我。我想父亲不看我的课本他怎么知道我念错了呢?

     那时最幸福的日子要算下雨天了,这样的日子父亲不用参加生产队的农活,而可以全天做他的木活,母亲也闲下来为我们做一些缝鞋补衣的活。火塘里煮着红豆,有腊肉一起煮的日子,那浓浓的香弥漫着半个小村。父亲高兴的时候也会用半截弯曲不可用的木头,三斧两斧砍出生动的木马来,装上四个木轮,我们兄弟俩就拴条布带拉着满村子疯跑了。有这样高档玩具的童年真是幸福。

     村里谁家姑娘要出嫁,父母就会送来木料,让我父亲帮忙做那装嫁妆的花柜。父亲总是做得特别认真,生怕做得不好,对不起人家要出嫁的姑娘。做好了还要画上大红喜字及牡丹、鸳鸯之类的图案,那要出嫁的姑娘也总是羞红着脸来看几回。当姑娘的父母来取花柜的时候,我父亲也拿着工分本一起去生产队会计那里,从姑娘家的本本上划二十个工分到我家的本本上。

     谁家的水桶坏了,木甑散了要做新的,也一样的抱来木板让父亲做。父亲一会儿弯腰推刨,一会儿又把两块木板拼在一起,对着油灯看是否还漏光。看着那墙上变化着的影子,我进入了梦乡。当半夜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睡在床上,隔壁的锯凿斧刨仍在叮叮当当。

     当我慢慢长大能帮父亲拉锯,凿眼的时候,一纸公文父亲平反了,重新走上了教室里那高高的讲台。于是父亲收拾了满满一担他的工具挑到学校里去了,家里再也没有听到过那锯凿斧刨的叮当声,学校的桌椅板凳却修得齐齐整整了。当我到城里读书后,也就很少见到父亲了。

     我在城里工作多年后,父亲终于退休了。那些锯凿斧刨的声影也似乎早被忘却,父亲总是在唠叨要我给他找点事做,于是我要父亲找回那些工具作为爱好把木匠进行到底,还和他讲述了那个皇帝木匠的故事。父亲不语,最后冷冷的叹息:“当年哪是爱好?是千方百计把你们养活而已。那些,不想再提起。”我也无语。

     父亲老了,就是不推刨,腰也是像当年做木活时一样弯了。偶尔能回一次老家,我总要坐在当年写字的地方,默默地看看那更加陈旧的土墙,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弯腰推刨,刨花飞舞的情景,锯凿斧刨的叮当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现在,父亲与弟弟住在另一个城市,忙碌中也是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前几日,一个学习的机会,去到西宁市互助县土族文化园,主人盛情邀请看那有名的皮影戏。千里之外想起父亲,那影幕上生旦净末丑演义仿佛尽是父亲推刨,刨花飞舞的影子。那铿锵的唱腔也仿佛是父亲锯凿斧刨的叮当,不禁泪流满面。同行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一台皮影戏,至于吗?”

     最后的呼唤

     “回来,回来,隔山绕山来,隔水过桥来,莫在外面冷着饿着,快回来,回来穿衣吃饭来……”,故乡的七月,弥漫在村庄上空的不仅是那一阵阵的稻花香,还有这悠扬的叫魂声。

     那时你若丢三落四忘了什么,就会被大人狠狠的骂一句“魂不守舍”。若你精神萎靡,不喜活动,那……定是魂不附体了,到了七月,家人就会认真的给你叫魂。奶奶早早的就把那松柴做的火把晒了又晒。进入七月开始叫魂,奶奶一手点着火把,一手端着米碗,米上放有鸡蛋,鸡蛋上绕着红线,三寸金莲移动在村间巷道上,悠扬的呼喊着“回来,回来,莫在外面冷着饿着,快回来……”我跟在后面,挥动着平日穿的破衣服摇旗回应“回了,回了”,心里却想着那颗绕着红线的喷喷香的鸡蛋。所有的伙伴家家都在叫魂,呼唤声此起彼伏:“宝财回来,六顺回来,双狗回来,盼弟回来……”声音在山谷间回响飘荡,如小村的呼唤,又如全村的和声歌唱。

     因为奶奶的虔诚,我的魂魄始终没有飘远,紧紧地依恋着那小村,那家乡,直到那年走出大山,到城里上了中学。在课堂上新学了一门课《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至此,我认定奶奶的叫魂是在搞封建迷信活动,我是被那鸡蛋引诱的。回望那小村,仿佛被—种叫愚昧的云笼罩着。那年的七月,奶奶依旧准备了火把、米碗、鸡蛋,却又在我的反对和指责中收了起来。奶奶依旧笑呵呵的说:“好,好,宝财长大了,不用叫魂了。”那一年村里叫魂的声音稀疏了许多。

     看来物质确实是第一性的,只要两碗干饭得饱,我依旧健康的长大。那年,背上个马桶包,作酷酷状,魂早飘出大山,准备离开小村,闯荡江湖。尽管奶奶和母亲流了不少的泪,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心里暗暗盘算着,总有一天我会衣锦还乡的。

     那一年,大街小巷都唱一首流行的歌《故乡的云》,“归来吧,归来哟,我已满身疲惫,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听着好像是奶奶在村口为我叫魂。尽管这流行的歌词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还是向着那沿海行走江湖。

     看来江湖只是一个传说,有的是苦和累,有的是心酸和泪水。惊恐的从一个城市飘向另一个城市,魂却不知丢到了哪里。每一个七月,多想奶奶再能把我的魂给叫回来,多想栖息于家乡的枝头,不再漂泊,可魂丢了,如何还乡?就连奶奶离开人世的日子,我这不孝的孙子都那样失魂落魄地在陌生的远方行走着。

     小村里,早没了叫魂的习俗,年轻的小媳妇们母亲们也不会叫魂的礼数了。村里有了卫生院,谁家娃儿病了都奔那里去。可我们漂泊在外,当年在叫魂声中长大的一代总感觉小村少了什么,总希望叫魂的声再起。

     太想那小村了,顾不得一无所成,顾不得行囊空空,惭愧地收起当年衣锦还乡的理想,回到那小村。后生们继续逃离着,小村更加寂寞荒凉。那一晚突然又在村间巷道里听到了叫魂声,呼唤如泣如诉,香火忽明忽灭,让寂寥的小村的夜增添无数的忧伤和神秘的色彩,那是尧奶奶在叫魂。

     尧奶奶九十多岁了,虽然还能缓慢行走,人却是完全糊涂了。那些日子,每个夜晚她总握着香火在村间里呼唤“回来,回来,隔山绕山来,隔水过桥来……”,她不知道长生出事了,长生在那遥远的工地从高楼跌落,像一粒尘埃落到地上就消失了,可冥冥之中她呼唤长生的名字最多。据说,客死在他乡的魂魄,找不到归途。这个魂魄就会停留在异乡,受着无穷无尽的凄苦。他也不能享受香烟的奉祀、食物的供养和经文的超度。这个孤魂就会成为一个最悲惨的饿鬼,永远轮回于异地,长久地漂泊,没有投胎转生的希望。除非他的家人替他招魂。尧奶奶不是专门为谁叫魂,她呼遍了出门打工的所有村里子孙的名字,呼声越来越微弱直到熄灭。

     尧奶奶去世后,小村更加寂静了,那叫魂的习俗永远成了小村的历史。此后,不管走到哪里,那小村最后的呼唤总是常常在耳边响起。大半生来总是苦苦追寻着什么?那衣锦还乡的誓言已记不起,发不发财也已不重要。蓦然回首,那份温暖的乡情等候在那小村里,于是,总要常常回家,回到那小村里去,生怕自己的魂魄再次丢失。

     静静流淌的蟠溪河

     如果说茫茫千里彝山是彝家姑娘撒开来的一条百褶裙,那么蟠溪河就是这裙上的一条细小的褶皱。小河千百年来,静静的向北流淌,最后汇入金沙江。小河也像攀爬在茫茫彝山里瘦瘦的一棵瓜秧,挂着那南瓜一样的四五个瘦瘦的村庄。蟠溪村便是我家乡。

     小河的源头在那哨房梁子,站在那梁子上,可以一眼把小河看完,目送着她缠绵不舍地流过村庄,直到流入金沙江。两岸依次是瘦瘦的山田、瘦瘦的村庄、伟岸的山梁、悠悠的白云、蓝蓝的天。春天里那高高的田埂上开满蓝蓝的不知名小花,比庄稼茂盛。顺着田埂行走,仿佛置身于普罗旺斯小镇。我更喜欢家乡深秋的成熟与多彩,可以到松林里去采青头菌,有心情可以追一段一耸一耸从你身边跑过的野兔子,还有房前屋后那满树金黄的柿子。说起家乡,老一辈们是不会对风景感兴趣的,他们总是骄傲的讲述模模糊糊的小村的历史,说我们家族当年富甲一方,书香门第,礼仪之邦,还有我从没见过的村西头多么多么气派雄伟的石牌坊。我记事的时候已是人民公社,我总是怀疑他们在吹牛。现在想来还有一些痕迹的,小小的村庄周围竟有百吉楼、观音寺、土主庙三座寺院,看来当年不富不行。现在全村竟有十一人在各地从事人民教师这个职业。我的小伙伴的爷爷绰号叫八贡,听说是小村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贡生。只是村西头怎么也看不出石牌坊的遗迹。

     然而,龙潭倒是仍然碧波荡漾的。与小村隔河相望的龙潭,老人们叫它滚水潭,后生们却叫鬼水潭。据说明嘉靖年间这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泉,达官贵人骑马坐轿而来,车如流水马如龙,好不热闹。可蟠溪村民讨厌热闹,喜欢清静过日子,也着实心痛那些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庄稼,于是决定杀狗厌龙,把龙族一家撵走。把七八条狗杀了塞入泉眼再扣上八口大铁锅,龙潭从此果然不再冒热泉,只有涓涓清泉像泪水一样流出。

     是夜,百吉楼的住持做了一个梦。梦中,龙王小姐,一身火红的长裙,泪水涟涟地来到面前,诉说她很热爱蟠溪人民,如果硬要撵她走,就把梁上那口大钟送作纪念吧。住持一想这两千多斤重的大钟,只要能拿走就送吧。果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大钟自行脱落,顺着百吉楼所在的山坡滚落到蟠溪河边的稻田消失了。现在那田叫钟潭田,好好一块田,中间海簸大一沼泽。后人有好事者想看看那泥坑有多深,插入无数根竹竿,终无结果。听说当年龙王小姐是流着泪水离开的,现在,蟠溪河里的那些泉眼就是当年泪水滴落的地方。在蟠溪河一带,这个故事广为流传。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心中便有一个穿红裙的女子,于是无端地生出一些空荡荡的牵挂与伤感来。

     此后,蟠溪河一直静静流淌,再没故事,只是抗战时期跳伞降落过两个远征军美国飞行员,送给老村长一个打火机,也不知传给孙子没有。再后来,一个后生为了一场忠贞的爱情“举身赴清池”,跳进了蟠溪河。

     当我能记事的时候,龙潭似乎只是两亩见方的一池清泉,有鱼悠悠地自在地游,却只有周拐子一个人在钓鱼。在龙潭钓鱼是不需用浮标的,反正清澈见底,看着鱼儿咬钩了提起就是。

     放了学,我们总是喜欢围在周拐子周围混过一段下午的时光,看着鱼群抢着咬钩的时候,总会有小石子从瓜篷后抛出。鱼群四散,学童四散,都跑过蟠溪河各自回家了,龙潭上空周拐子的骂声还在飘荡。

     如果你有一枚崭新的小镍币,又很舍得的话,你就往龙潭里抛吧,它不会很快落底,而是晃过来荡过去,折射出无限的光芒。看着就要到底了,那几条锦鲤又突然冲出抢食吞了去,接着又对着水面吐出,仿佛又抛到了半空中,就这样折腾着让你拍手让你跳跃。现在的孩童不喜欢这样的游戏,当年我们却是做梦都想有几枚崭新的小镍币。

     就在我奔前程七八年没有回过小村的期间,蟠溪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拱桥,桥拦上坐着乘凉的老人越来越多。每次回村,我总是要先把那龙潭清冽的泉水喝个够,再和桥上的老人们聊聊,年轻的时候他们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汉子,都有那说不完的故事。说到孙辈的后生们,他们也很满意,蟠溪河人杰地灵,后生们个个俊俏,知书达理,精明能干,有的打工都打到了东海边上那个大上海,还领回两个上海姑娘。姑娘一席火红的长裙,很是留恋小河,留恋龙潭,总在那清泉里洗呀洗,实在没洗的了就看着那游来游去的鱼儿发呆。

     一直想要弄明白土主庙里那棵桂花的品种,它竟是这样香得沁人心脾。一进七月,小村弥满着桂花香,小河流淌着桂花香。在这样的夜晚回到小村,躺在能看见星光的瓦屋的床上。有山风轻柔的吹过,桂花的清香一缕缕地飘过来,有山犬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一声的吠着。感觉着蟠溪河流淌的温柔,不得不对大自然产生敬畏,对祖先产生敬畏。在这样的夜晚,梦总是无比芬芳。可最近一次的夜晚,我却做了一场恶梦,在梦里,蟠溪河干枯了,没有农人侍候的农田野草疯长,小村荒无人烟,我惊恐的呼喊着当年小伙伴的名字,却杳无声息。我被惊醒了,天已放亮,急急披衣出门。一层薄薄的晨雾让小村更加妩媚,小河更显温柔。顺着小河跑了一圈,发现高处田埂上那几窝鸡■菌已出过,有被人拔走的痕迹,螃蟹箐的那几棵老酸梨还满满的挂着果实,大椿树上的那几个鸟巢还在,有小鸟嘤嘤,农田里油菜瘦瘦的生长着,小村阳光明媚,蟠溪河

     

    行走龙街渡

    文 艺

    年年岁岁,金沙江畔龙街渡上的攀枝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也不知去过多少次龙街渡了,但每次去都留下一些遗憾,这遗憾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每进入梦境,那一树树红霞满天的攀枝花,那奔腾不息的江水便会奔来眼底,使自己在梦境里的心情无比地放飞,无比地舒畅。是的,一个人在白天也好,晚上也是,有个好的心情,凡事都会一顺百顺,甚至还会在梦境中去畅游桃花源。龙街,给了我多少好的心情,是因为那里是举世闻名的红军长征途经地,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们十分向往和注目的红色地方和符号,是给了我迈出坚定步伐,向着明天的太阳走去的一种力量之源;给了我多少梦幻般的奇想,是的,不久的将来,那里是祖国“高峡出平湖”的又一胜境。

     龙街,人们都说他是一颗镶嵌在千里彝山金沙江畔的璀璨明珠,可我还要说,他是人们永远也不能忘记,也不会忘记的一个红色记忆的地方。几次造访龙街渡,去瞻仰、去拜谒红军标语,去走走红军走过的路,每每都有一些心灵的感悟,但都没有留下点滴的文字,这就是我那挥之不去的遗憾。这遗憾里,渗透着我对红军将士的一种敬仰,在心底里对长征精神的一种崇敬。

     1934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由于左倾错误路线的指导,在江西第五次反围剿失败,被迫战略转移,并开始了世界军事史上的创举——二万五千里长征。

     长征,在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光辉的历史篇章。长征结束后,毛泽东同志称:“长征是历史记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总而言之,长征是以我们的胜利、敌人失败的结果而告结束”。几年前,我有幸到了井冈山、到了瑞金。在井冈山黄洋界,我久久矗立在黄洋界保卫战纪念碑前,反复吟读着当年毛主席为这场保卫战写下的著名的一首词,这首词叫《西江月·井冈山》“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这首词,生动地描绘了当年红军与人民群众英勇作战的气概,也充分说明了兵民是胜利之本这一真理。在那杆小钢炮前,我抚摸着它凝眸着它,似乎它当年发出的怒吼声还在井冈山的山间回荡,又似乎它还在坚守着岗位,保卫着祖国的万里江山,从而去迎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去拥抱中国梦的实现。是的,中国民主革命的胜利从这里起步,中国民主革命胜利的曙光从这里升起。从井冈山到瑞金,在瑞金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礼堂,在朱德总司令首次检阅红军的广场上,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经常说的一件事。奶奶说有一年,山上的“簸卡”花开白了山头,这种花不时常开,偶尔开的这一年,它的征兆就是乱世之年。就在“簸卡”花开白的那一年,兵过着咱们村,那些兵数也数不清,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山神庙那边,后面的人还在那山顶上的丫口还不断的来。奶奶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人和那么多的兵。这些兵到了咱们村,我们都很怕,连门都来不及锁,就躲到对面的树林里去了。后来,这些兵过完了以后,我们才敢回家。你老爹还看见了不少兵进了咱们家,可一看家里的东西一样没有少,那两只母鸡还在那里咯咯咯地找食吃呢。奶奶讲的故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后来读了书,我从老师和书本那里知道了奶奶说的那些兵,就是我们穷苦百姓的兵,就是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红军指战员。

     红米饭,南瓜汤,红星是咱工农的旗,闪闪的红星照万代。在一个充满着希望,充满着金色的秋天到来的“七一”建党节前夕,我又一次踏上了去往龙街渡的路上。这一次,我决定不去乘船前往江边欣赏风景,也不再去捡江石,而是要在心灵深处去寻找逐渐失去这段历史的记忆,去寻找红军精神世界里对当代中国,特别是在实现伟大的中国梦的进程中,我们应当怎样继承和发扬好红军精神,在为实现中国梦中自己应当怎样做,才不负红军对咱们这一代人的希望和寄托。这个时节,是江边龙街渡最热的季节,太阳火辣辣地把大地烤得焦灼万般。在已经保护好的红军标语墙前,我目视着至今还在闪闪发光着的“工农团结起来,不交一个钱捐给区、乡公所”、“不当挨饿挨打的白军,大家当红军去”、“不替卖国贼打仗,当红军打日本去”的标语,眼前浮现出了许多反映红军长征的影视片的镜头。似乎有一个镜头里,几位红军宣传员,在一群农家娃娃的尾随下,在那农家土墙壁上,书写着革命标语。这土墙,在我的心中,就是面前的这睹墙。在红军战士书写着标语的时候,突然,有个胆大的娃娃问红军战士,“你写的这是什么”,有一个红军战士就念着;这叫工农团结起来……打日本去。随后,这群农家娃娃在那个胆大一点的娃娃指挥下,几个娃娃分成两组,叫一组娃娃充当日本鬼子,一组娃娃当红军。叫充当日本鬼子的那一组往前跑,红军娃娃们从旁边柴堆里捡起柴棍,喊着叫着向着充当日本鬼子的娃娃们冲去……

     岁月无痕,江山无悔。那天,我在那堵红军标语前,驻足许久许久,除了默默地向牺牲在元谋境内的十四位红军战士致哀外,心情也格外的沉重起来。是啊,中国工农红军走过万水千山,爬雪山、过草地,抛头颅、洒热血,历尽千辛万苦,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这个问题,过去很好回答,人们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统一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好回答的问题也摸糊起来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许多的人们十分担忧的一个问题。但在红军标语面前,在我的心中,红军精神万万岁,红星照我永远去战斗。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出了一个金灿灿的新中国,从而使祖国走上了伟大的复兴之路,人民过上了幸福安康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人们还要忘记那段历史吗,我想今天的中国人是不会的,明天的中国人也应当不会。在红军撤离龙街向禄劝皎平渡进发时,当地农家子弟十四人参加了红军,有一百多群众为红军带路和运送物资,应当说,龙街人民为红军长征的胜利或者放大一点说,是为国家的独立民族的解放作出了应有的贡献。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我参与组织拍摄了楚雄彝州的第一部电视剧,这部电视剧叫《龙街渡》。这部电视剧虽然只有两集,但它是楚雄州历史上的第一部电视剧,也是彝州各族人民缅怀红军英烈,踏着红军的足迹,在党的领导下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的真实写照。

     历史是一面镜子。当我离开红军标语墙走在龙街街上时,随风飘来的热浪使我难以透过气来。这热浪一方面来自那火辣辣的太阳,一方面来自心灵深处。这心灵深处的热浪,那是对这段历史的追忆,那是对自己人生未来心灵的洗涤。这时,我看见街面的树荫下,有几个老人在石桌子上打扑克。不知是扑克牌上的好,还是其它原因,老人们的脸庞上堆满了笑容,还不时发出几声笑声。这时的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假若这笑声能使红军的英烈们听到,那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够瞑目了。

     行走龙街渡,回味奶奶讲的故事,使我对自己人生的未来充满着无限的期望。待到又一个龙街渡的攀枝花红霞满天时,我还要去看滚滚东去的金沙江,还要去……

 

                                                                                                                                                                                                                                                    责任编辑:张永祥

     开在尘埃里

    河南·陈晓辉

    韭菜花开

    有朋友旅游回来,带给我一罐韭菜花:“猜你喜欢。”果然喜欢。

     黄褐的小陶罐,上面印着洒脱的文字,是唐代杨凝式的《韭花帖》:“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有人带给他一罐韭菜花,他写了一张便条表示谢意,没想到无心之举,却成就了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

     其实古代很多书法名帖都是无意而就。像这张便条,墨迹淋漓气韵生动,成为后世很多习书法的人临摹的范本之一。

     打开罐口,扑鼻而来的味道,带着一丝辣,带着一丝甜,一味地清新。如果用颜色来形容,这味道,应该是青绿。拿筷子挑出一抹韭花,居然也是青绿,依稀还能看出里面米粒般的蓓蕾,青白的一点,坚持着前生的模样。

     愚俗如我,并不懂书法,只觉得那个小罐子印着白色的字迹,有一种古拙的美。而我更熟悉的则是韭菜,小时候,母亲在自家小院里种上两畦,从此韭菜仿佛割不完一般,一茬又一茬,后面的割了,前面的就长出来,除了冬天,总是生机一片。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就割下一把韭菜,炒几个家里花母鸡下的蛋,包了饺子端上来,那时候,我和哥哥总是盼着家里来客人。

     而我更喜欢的却是韭菜花。逢到初夏,韭菜谢了春天的鲜嫩,抽出一支支细长的梗,顶端挑着一个个小小的青白的圆球,等到圆球长大爆裂,一朵朵细小的花就从圆球上放射状地伸着胳膊。这时候,母亲会把韭菜花细心地一个个摘下来,再掐几个青辣椒,一起放进石臼里,加上盐,一下下地捣。等到青辣椒和韭菜花一起粉身碎骨,就小心地放进罐子里封存起来。等到冬天吃腻了萝卜白菜,韭菜花蘸馒头,就是我最惦记的美味了。

     现在社会进步,很多人家搭配韭菜花的伴侣早就不是馒头,而是羊肉片。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幸福地吃涮羊肉,韭菜花的清辣与芝麻酱的浓香缠绵在一起,刚从锅里捞出的热热的薄薄的羊肉片蘸上一点,这般滋味,令人觉得,恋恋红尘,恋的无非就是小小的圆满吧。

     据说北京的东来顺,涮羊肉二十多种调味料,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味就是韭菜花。原来小小的韭花,还能成就一个美食品牌甚至一种文化。

     前几天回老家,路边一片韭菜地,迎风挺立着一支支新抽出的韭菜花,看了好久。在地里劳作的妇人,脸色黑红腰身粗壮,掐下一把递给我:“喜欢就拿去。”推让几回,付钱也不要,满心欢喜拿回家,找出一个瓶子灌了清水插进去。几天后下班回家,晚上孩子忽然喊:“韭菜开花了!”我扑过去,只见原本裹得紧紧的花苞,绽开一片半透明的膜,薄膜透处,正有月光样的白,一点点地,照亮红尘。

   南瓜花

   我不喜欢吃南瓜,但喜欢南瓜花,这不矛盾吧?可这喜欢里又夹杂着点看不上,仿佛一个女人对配不上自己的男朋友,一边喜欢一边嫌弃。我从没有对一种花,有那么复杂的态度。

     南瓜的花其实挺好看,在蔬菜里面,数它的花儿最大最鲜艳,但是毫无心机,就那么傻乎乎地开着。记得小时候邻居家总爱在屋后种一片南瓜,粗笨老实的样子,仿佛是个傻妞。不管多贫瘠的地,只要发了芽就到处爬秧,十天半月就爬得满地都是,没一点矜持娇柔的意思。然后就开花,那花儿也傻,一味的黄,晃人眼睛,还开得野,几乎每个叶子的旁边都有一朵花,但大多是不结南瓜的狂花。不结瓜,还开那么多干嘛,真是傻气!

     它的形状有点像百合,却没有丝毫百合高贵的气质。更像一支喇叭,无所顾忌地吹奏着恣肆的黄艳。其实它有什么好骄傲的呢?一棵南瓜,平淡无奇到卑微,除了那些蜜蜂,谁拿它当一种花儿看?

     可是南瓜从不计较这些。好像整个夏天,南瓜们都在拼命地爬秧拼命地开花。贫瘠的土地上,茂盛的南瓜秧之间,热闹的花事从不间断。蜜蜂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常常来装点门面,于是再荒凉的土地也有了生机。甚至到了秋天,清冷的露水打黄了南瓜叶,有肥壮的笨南瓜露出了圆滚滚的腰身,还有黄艳的南瓜花开在藤上,只是稍微显得寥落一些,却不自伤自怜,哪怕明知道寒霜不久就打下来,还要继续这没结果的花事。

     这时候,村里的男孩子们编个笼子捉了蝈蝈放进去,再揪一朵南瓜花也塞进笼子里,据说吃了南瓜花的蝈蝈叫声更响亮,这也许是真的,因为直到初冬,所有的南瓜都被大人抱回了家,邻居家弟弟养的蝈蝈还在快乐地唱,隔着一道院墙我都能听到。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喇叭状的南瓜花被蝈蝈吃下去,就有喇叭样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吃南瓜,母亲很少种它。家里的小院里有扁豆、茄子、辣椒、丝瓜,却从来没见过粗傻好养的南瓜。虽然喜欢南瓜花,却也觉得它那种傻得没心没肺的样子,真是既无畏又无味,俗气得很。

     这种更俗的心态,在前些天回家后土崩瓦解。那天我心血来潮,忽然坐上回家的火车,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当我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却惊喜得手足无措——她没有准备我爱吃的东西。迟疑了一会,她从小院里掐了几朵黄艳的南瓜花,不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手擀面便端了上来,细细的面条上,黄艳的南瓜花柔顺乖巧地躺在上面,夹一块放进嘴里,唇齿间别样的清香。以前我从不知道,南瓜花还能用来当菜吃。

     一碗面条吃下去,母亲很欣慰地说:“担心你不爱吃呢,看你都瘦了。”咦,母亲不是不种南瓜的嘛?怎么小院里一大片粗笨的南瓜藤,中间有那么多黄艳艳的南瓜花

     姜 花

    去朋友家玩,看见阳台上一盆花,披拂的绿叶,衬托着上面几朵小小的黄花,像一株株开花的翠竹,格外雅致。我问朋友什么花,朋友浅浅一笑:“姜花。”

     生姜也能开花?我大吃一惊。眼前这盆绿叶纷披花黄如金的植物,是用来烹调的生姜?朋友说,就是它。买回来生姜没吃完,放在水池边,没想到过几天,发现它发出小小的芽苞,顺手埋进花盆里,就长成了现在这样美丽的植物。“大家都问我是什么花儿呢!”言语之间,掩饰不住的喜气。

     朋友蕙质兰心,虽遭丧子婚变等诸多变故,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悠然多姿。而我这样的寻常烟火女子,只认得姜丝。它与葱携手并肩,是菜锅里最寻常的配角了。热锅冷油,唰地一把葱姜下去,一道菜就有了滋味。可是,它能开花,并且还开得这样雅致,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回家后,我也东施效颦般,取出一块生姜,把它放进盘子里,点一勺清水,等待它发芽。可是十几天过去了,不管我怎么暗自期望,那块姜接触水的一部分甚至开始有腐烂的迹象,却还没有一点发芽的意思。打电话给朋友,朋友还是浅浅一笑:“你买的姜也许是被化学物品熏过,要买那些瘦小一些的姜,才能发芽呢!”遂恨恨扔了其余光鲜美貌的“毒姜”,另去菜市场,寻觅那些其貌不扬沾着泥土的“村姑”。

     果然,“村姑姜”沾了水之后,没几天就鼓起两个小小的芽苞,我把它们按进花盆里,浇了水,没几天就钻出两株绿色的幼苗,叶细茎绿,颇有竹子的韵致。我曾以阳台无法种竹为憾,想不到,寻常的生姜竟弥补了这一憾事。只是虽有生姜冒充翠竹,我的俗气还是依旧。我总是惦记这两株“竹子”,早点给我开出清香四溢的花儿,结出令我放心的生姜。

     两株生姜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很快窜到一尺多高,打起小小的蓓蕾,终于在一个清晨,睁开眼,黄金般珍贵的姜花,幽幽吐露芬芳。

     据说一千多年前,后蜀花蕊夫人,专门命人在宫中种植姜花,用以养眼怡心。文献记载不知真假,我宁愿相信,那花蕊般的女子,应该有姜花来相配的。

     姜花谢了,我把生姜刨出来,却发现,下面的根茎细细的,根本没有生姜的影子。打电话给朋友,她说:“开花的姜不结姜。”真的吗?开过花的姜不结姜?

土豆花开

    土豆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土气,根本把它和娇艳的鲜花联系不起来。何况它从自身切下一块就能再长一株幼苗,完全不需要种子来传宗接代,我觉得,它开花纯属多余。但它确实会开花,而且花儿洁白到透明,几乎像梨花。

     小时候,外婆家有一个小菜园,每到春夏之交,绿的辣椒、紫的茄子、红的西红柿,长豆角、圆南瓜,热热闹闹。当然也少不了土豆。我曾经不爱吃没性格的土豆,它太绵软了。外婆却喜欢,她的牙不牢,炖土豆吃起来很合胃口。每年春天,母亲就会派我到外婆家,送去几块土豆,那是母亲特意从邻村买来做种子的,据说是什么优良品种。我到了外婆家,总喜欢帮着她翻地、洒水,然后种下土豆块。等它发芽,做这些事的时候,外婆都是一副不慌不忙笃定安详的样子,小小的我,在她的感染下,也觉得,在这一种一收之间,有一种满足的踏实。后来我总结出,我天生就是一个农民,DNA里有对泥土和种子的渴望。

     然后就是一周一次去看外婆,也喜欢看那些土豆,发芽了,长高了,然后,头上顶起绿豆一样的蓓蕾,最后,开出小小的花。

     我从小就不舍得从枝头摘下盛开的花朵,可是对于土豆花,我常常摘下它们别在小辫上,照照镜子,自觉尊贵华美如一个公主。我摘花的时候,外婆是不阻止我的,她慈爱的目光,从土豆花开到我身上,那样宠溺的眼神,仿佛我真是一个公主了。

     长大后,上班、结婚,房子……一样一样的事情,流水一样,淘去了那些种土豆、摘花的日子,也洗淡了那些关于种植、收获的心情。

     一天,上网查资料,无意间看到了土豆的身世,原来它来自遥远的欧洲,最初,那些贵族们种植土豆就是为了观赏,他们把土豆花也是别在头发上,开宴会。原来那些洁白的土豆花,不仅照亮过中国小女孩黑色的小辫,也装点过异国女子黄色的卷发。只是,那些贵族女子,她们卷发上那些洁白的土豆花,是否也得到过家里长辈宠溺的目光?

     往事纷纷而来,在时间的转角处劈面相遇。隔了几十年的时光,我仿佛看见那个为外婆送土豆种子的小女孩,她和外婆种植土豆时的满足,她摘下土豆花时的喜悦。一朵小小的土豆花,见证了我少年春衫薄轻的懵懂岁月,点亮过一个乡村小女孩黯淡贫乏的童年。我想告诉外婆,我终于明白,即使土豆不结种子,它也有自己开花的必要。在黑暗的泥土里,洁白的小花,就是她喜悦的理由。就像千千万万的凡俗女子,在贫瘠荒芜的岁月里,依然坚守着内心那一点小小的绮梦,等到它开出洁白的花儿来。

     可是我忽然想起来,外婆,已经过世多年了。终于,在这样一个落雨的下午,对着电脑上的土豆花,我泪如雨下。

 

                                                                                                                                                                                                                                   ■         责任编辑:李 夏

    最美是故乡

    王胜华(苗族)

    母亲的洋芋

    正月十五,猪头节一过,苗山看似淡寡的日子一天天地紧凑起来:出粪、腾地、整田、撒秧、烧埂、捞墒……贱命的洋芋,是我们一家人的命根,能把我们从年头养活到年尾,再从年尾养活到年头,因而往往获得我们的精耕细作。土生的洋芋最怕土里不干净,要是土里有老土蚕或红蚂蚁,洋芋就像人学牛喝水的时候不小心给蚂蝗从鼻孔钻进肺里去,蔫蔫的,没有精神,并渐渐就会死去。因而,我们往往将洋芋种在当阳、健康的坡地里。新挖出来的生地,大火一烧,烧死里面的土蚕和蚂蚁,这是洋芋最理想的居所。

     正月十五一过,我们就把百岁老人一样皱皮皱脸、渴望回归土地的洋芋种子背下地去,沿着犁沟三两个一攒地摆开,撒上羊圈粪和磷肥,再精心地撒玉米饭一样把酥软的细土盖在上面。不出半月,秤钩一样壮实的洋芋芽就顶开土层,紫碧鲜绿地长在黄土之上了。风吹,日晒,雨淋,个把月的时光过去,紫碧鲜绿的洋芋苗就覆盖到了地头,原先干瘪的土地就像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丰韵富态。到洋芋苗零星开出几朵白花之后,薅锄洋芋的时候就到了。

     在我们家,土命的洋芋从不学其它作物那般挑肥拣瘦,薅洋芋就显得极为简单、省事,不需施肥料,只需将地里的杂草拔除干净,围绕着洋芋将周围的土轻轻地拉上来,拢成墒或拢成堆,让洋芋沟滤水通风,不至让雨水糟病了洋芋的根就行。生活是一本无字的教科书,用心生活的母亲自然无师自通,种洋芋的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说:“洋芋就像穷人家的孩子,可以精耕细作,但不可娇生惯养。那些肥地熟田,洋芋虽然长出好看的藤苗,却结不出像样的洋芋。”薅洋芋的时候,母亲又常常在我身后修复被我遗漏的地方,并用一只脚轻轻地踏板刚刚拢上去的新土,说:“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就像这土里的洋芋,要适当给它一定压力,方能长得更加壮硕。”渐渐地我也发现,种在沙土里的洋芋虽然绵,但没有种在胶泥土里的洋芋那般壮实,我就学着母亲那样在隆起的土墒上适当地踩上几脚,让土板结一些,好让洋芋在土里使劲挣长。

     之后,每次路过洋芋地,母亲都要让我去看看洋芋,去看看我一脚一脚踩板结了的土,是不是比原先鼓起来、肿起来,甚至开裂。母亲说,洋芋墒就像会生育的女人,自打种上之后,越鼓、越肿,越裂,说明里面的洋芋娃越使得上劲,越使得上劲,长势就越好。有时候,为了印证母亲的话,我会迫不及待在洋芋地开裂的地方挠开一个洞,果真看见白白嫩嫩的洋芋娃憨头傻脑地呆在土里,我又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一样,立刻捧起土来,重新给掩上……可就是奇怪,被我挠开看过的洋芋,却怎么也长不大。

     秋天,我家的洋芋地最先热闹起来,母亲一边挖刨洋芋,一边给我们出这样一道谜语:“搬开一座山,鸡蛋滚出来,是什么?”

上了几天学的我,有时也别别扭扭地用汉话反过来考我的母亲:

     “顶开花,下结子,大人小孩爱吃到死,是什么?赌你猜得出来。”

     “洋芋!”

     母亲没有读过书,可她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经我用苗语一翻译,她马上就猜出来了。

     洋芋,我们百吃不厌;谜语,我们百猜不倦。

     种田种地,母亲是能手,她常常对我们说:“打算要一辈子种地过日子,你们就好好跟我学,特别是挖洋芋的时候不能只撵着洋芋攒去挖;要把挖洋芋当做挖地,先把洋芋藤拔来埋在洋芋沟里,再将洋芋墒拉开,让土盖在洋芋藤上,这样,洋芋藤就全部腐烂在地里,地就肥。”

     难怪我家洋芋地里撒出来的荞子和萝卜都比别人家的好。

     土命的洋芋在我们家里,忙时当饭吃,闲时当菜吃。

     一到农忙,母亲就将洋芋刮洗干净,放上适量的油盐,煮好一大锅放着,饿了随时都可以吃,随时都可以投入劳动。然而,这种大锅洋芋吃不过三天,母亲就让我到野外去烧洋芋,待收工之后一家人来当饭吃。相比背粪和掰包谷这样的脏活、累活,我自然更乐意接受烧洋芋这样的轻活,因而能将洋芋烧出经验、烧出味道、烧出幸福。烧吃的洋芋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大了不容易烧绵,小了容易烧成火炭,有两个鸡蛋加在一块大的洋芋,是最好的烧吃洋芋。提一壶凉水,摘几个青辣子,用纸包了盐巴,披着棕衣,背上半篮子这样经我挑拣过的洋芋,到家人做活计的地边林子里烧洋芋,这是农忙时我最喜欢的工作。野外烧洋芋,可不比在家里,先要拾来足够烧两堆火的干柴,用一半来烧底火,让柴完全烧成火炭,在火炭上面摆上洋芋,再覆盖上不会冒烟子的干柴,等第二批干柴也烧成火炭的时候,用一根潮湿的木棍在洋芋堆里捣挠,让“被窝”里的洋芋“翻身”、“放屁”,均匀受温,个个都皮煳里绵,再将它们从火堆里刨出来,在棕衣或蕨蕨草上轻轻地刮搓,使黄而脆的洋芋“锅巴”干干净净地露出来,让人直流口水。天将黑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篝火堆旁,将烫烫的洋芋掰成两半,蘸着盐巴辣子吃,喝着凉水,沐着晚风,看着星星和月亮,这样的童年晚餐虽然简陋,却也无比温馨与幸福。

     农忙过后,巧手的母亲总能变化着花样和口味,让洋芋以“菜”的形式出现在我们每天的餐桌上;母亲或将洋芋切成丝,放上几粒花椒,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炕成“粑粑”给我们吃;或将洋芋切成片,拌以半肥半瘦的腊肉,炒得油油的给我们吃;或将洋芋煮熟、捣烂,拌以葱花,炒“老奶洋芋”给我们吃;或将洋芋切成规则的四方块,清水一煮,用酱油、味精、葱花凉拌给我们吃;或煮油盐青菜的时候,放上少量的洋芋,这样,菜汤又白又香……有时候,母亲也把大个大个的洋芋舂碎,淘金一样用清水淘洗,将沉淀下来的洋芋粉蒸熟了放糖给我们吃。

     离开苗山,走入汉地不久,母亲就永远离开了她土命的洋芋。而今,我衣食住行在小小的县城里,每每看见农贸市场上堆着、卖着结结实实如乡下人的洋芋,我都会去抚摸它们,或买上一些带回家来,学着母亲的手艺做出各种各样的洋芋菜,虽然油盐味精、葱花酱油应有尽有,可总觉得没有母亲做的香。

故乡的背篓

     我的故乡,地处云南高原滇中腹地的大山深处,这里峦峰叠嶂逶迤,沟壑延绵纵横,道路崎岖险陡,树木葳蕤丛生,肩挑扁担,无法施展,运进搬出,得全靠背篓。

     山居的故乡人,出门砍柴、摞松毛、耧腐质土,离不了背篓;下地割猪食草、掰包谷、挖洋芋、割牲口草料,离不开背篓;遇到起房造屋需要搬运土石和瓦砖这样的重活、累活,更离不了背篓;即使农闲下来,妇孺们采摘,也离不了背篓。山居的故乡人即使偶尔到城里来,在熙熙攘攘的闹市里挤来撞去地找工作,在琳琅满目的商店里购物,在排成长队的银行里存钱取钱,背篓也从不离身。就这一身装束,要捎口信回去,要托他们办事,故乡人一点不难找:城里,在通往故乡的那个路口,他们中午就一窝扎地背着背篓下车来,下午又一窝扎地背着背篓上车回去,即使他们混杂在来来往往的人丛里,他们背过背篓的身板永远不会走样,只要伸手一搭那厚实的肩,回过头来的,准是故乡人的笑脸。

     故乡人依山而居、临箐而歇,人们以石为骨,以土为肤,以草木为毛发,以泉水为血液,以山路为经络,过着朝出于山、暮还于山的山居日子,不管是运进还是拿出,背篓是故乡人最好的载运工具。

     故乡的背篓,大的叫篮,小的叫箩。又粗又壮,看着就让人心生畏惧的叫花篮,背在身上,却是四面通风,轻巧凉快,故乡人用这样的大花篮来采摘烟叶,耧松针,割山草,背糠装料;像盛开的喇叭花,口宽底窄,便于装卸的背篓叫做密篮,是故乡人最常用的背篓,人们用它来背运圈粪、洋芋、包谷、土石、砖瓦;比密篮还小的背篓叫背箩,故乡的背箩,像陕北人的腰鼓,多半系挂在女人的腰间,种地点塘的时候,男人在前面挥锄打塘,女人腰背上就系挂着这样一个背箩,里面装着金灿灿的谷种,伸手一抓,即可抓籽点塘。有时需要套种,一个女人的腰背上往往就系挂着两三个这样的背箩,点黄豆,点包谷,点南京豆,点瓜,点向日葵,同时进行。故乡的女人,别看她们个个长得“傻大憨粗”的模样,干起活来一点不含糊,她们心灵手巧,手脚麻利,只要农闲下来,她们腰背上再次系挂着背箩,相约去山里摘野果,红红绿绿的杨梅,黄窝窝的锁梅,麻点斑斑的鸡嗉子,癞头和尚一样的白顶果就装满背箩,坐着缆车,跑回村子;雨水季节,湿漉漉的故乡女人腰背上系挂着湿漉漉的背箩,跑进湿漉漉的林子里去,不消多时,湿漉漉的背箩里装满湿漉漉的菌子,湿漉漉的菌子沾满湿漉漉的草叶和树叶,冒着腾腾的气浪走回村子。后来,城里红红绿绿的塑料提兜被风一吹,刮进了藏在山里的故乡,故乡本来就喜欢外面红绿世界的女人,腰背上的背箩渐渐地退伍,换成了轻巧的塑料提兜。

     人闲可背篓不闲,农闲下来,故乡人将背篓刷洗干净,支在避风避雨的地方装糠装粮;就是已经烂底的背篓,故乡人也不舍得扔弃,抓一把松毛垫在“屁股”上,或支在屋檐下当鸡窝,或支在墙隅里孵小鸡;或将还没有烂彻底的背篓“屁股”彻底撕烂,削一根木棒,栽一棵桩,用来罩置防护刚刚栽下的幼苗,防止猪拱鸡扒……

     背篓是故乡人的命根。山居的故乡人,家家户户离不开背篓,人人都有称身的背篓,背在身上,既适身又舒服,方能不耽搁农活。可以说,没有背篓,故乡人还真难成事,没有背篓,故乡人还真难过上好日子。故乡人家,如果家里没有几个像样的背篓,很容易遭人笑话,甚至被视为贫穷;故乡人,如果没有适身的背篓,很容易被人当作懒惰。像传家宝一样,山居的故乡人,人人都有自己的背篓。农忙来临前,人们都要抢着把篾匠请到家里来,好吃好喝地款待,让篾匠静下心来,根据自己家里不同人的身材编制出不同身量的背篓,好在农忙到来的时候人人都派上用场。新编出来的背篓带有竹子的青绿与清香,厚实而笨重,等背过一两季之后,原先的青绿渐渐变黄,而且经常与肩背摩擦的地方就会发出光亮,等整个背篓变成黄金色的时候,背篓也被磨得金光闪亮了。故乡人背着这样的背篓,就像是身上背着黄金,脚步稳当,心里踏实。这个时候,故乡的背篓就像人到中年,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什么荣辱没有见识过!还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坎坷呢?

     故乡人的故事,背篓里讲着;故乡人的歌,背篓里唱着;故乡人的爱情,背篓里演着;故乡人的生活,背篓里背着;故乡人的幸福,背篓里装着。

     背篓是故乡人的象征,背在身上,故乡人的饭桌才丰盛;背在身上,故乡人的日子才过得踏实;背在身上,故乡人的心里才坦然……

 

                                                                                                                                                                                                                                            ■         责任编辑:余继聪

       四季阅读

       李小麦(彝族)

1

     从去年年末开始,净忙着过节了。圣诞、元旦、春节、情人节、元宵节,约好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节过多了,思想突然就慵懒下来,今夕何夕,竟都不得而知了。

     直到走到郊外,在春风的吹拂中看到了满树的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才知,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到来了。

     这样的季节,再死寂的心,也是容易鲜活生动起来的。

     于是想,还是在大自然的复苏中,找个安静的角落,静静地阅读,细细地品味思想的盛宴吧。

     于是这个早晨,我翻开了聂勒大哥送我的《仓央嘉措诗传》。

     这是一本好书,大哥找了十几年,去年末才找到的,但他却把这本珍贵的好书送给了我。

     书的封面,是这样几行字: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实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上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段文字,抵达了我灵魂的最深处,让我产生了浓厚的阅读兴趣。我想,美好的文字是能润泽人的灵魂、涵养人的生命,并带给人阅读的快感的,或许,曾经失落的感动和温暖会在某一刻重返我的内心,让自己再次找到远离了的精神家园。

     那么,就泡一杯清茶,在春风中细细地品味,静静地阅读吧……

2

    夏日,总是绚烂而多彩的。

     在我居住的城市,这种绚烂和多彩最直接的体现,便是路旁那开得红艳一树的凤凰花。我时常在绚烂热烈的凤凰树下骑一辆摩托狂奔,那种洒脱时常让我产生一种神游尘世之外的激情和快感。

然而绚烂的东西总是易逝,就像这火红一片的凤凰花,不几日,便落红一地,徒在心里留下些美好的记忆了。而记忆终究是丰富的,人的,物的,书的,生活的,感情的,前尘旧事,依稀在心里清晰起来。

这样的记忆,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显现出一种温柔、怀旧和悲悯的神情。据说这样的表情,便是读书人的表情。或许记忆不只珍藏在心的角落里,还横卧在书籍的每个缝隙里。那么,带着凤凰花绚烂的记忆,还是回过头来看书吧。

     阅读能带给人多大的力量这无法界定,但可以确定的是,阅读是能把人的记忆延伸的。延伸到文学、艺术、科学交汇的地方,这样,人心便是自由的、广阔的,阡陌纵横,鳞次栉比,构建灵魂的高楼大厦。在丰盈着昨日记忆的同时,也在成就着明天的向往和憧憬。

     当凤凰花已凋落,大地残红一片,夏日的记忆已日渐残缺和模糊,阅读的记忆却永恒地温暖着我们的内心。

3

    炎夏终于悄悄溜走了,不知不觉,便迈进了仲秋的门槛。

     秋天总是让人喜悦的,因为秋天意味着成熟,意味着丰收。

     而在城市,秋日的天空看起来似乎冷冷清清,很寂寥的样子,阳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显现出了一种低调的内敛。季节的变化和层次感在城市显现的总是不太清晰,于是,我便在这个季节里时常想到乡村秋天的田野。此时的乡村,该是一幅以金黄色为主色调的油画,高粱、玉米、稻谷闪着金黄色的光,在枝头摇摇欲坠。

     这种感觉该是幸福、踏实的,透过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看到了乡民的脸,满足而喜悦。

     农民在土地上耕耘,在春天的季节里播下希望的种子,经过发芽、开花等生命历程,最终在秋季结成沉甸甸的果实。作家也一样,在文学的大地上勤勉耕耘,期盼在这个季节里收获到金黄色的心灵牧场。

     其实,无论是农民的耕耘,还是作家的耕耘,其都是一个艰涩的过程,但耕耘者仍然兀自地快乐着兴奋着勤勉着。这是因为我们知道,世界不是直线的、一维的、绝对的,因为有了这种勤勉,世界自此便有了另一种可能、维度、方向和答案。而这,便是生命体存在的价值。

     我们走过了春,走过了夏,如果我们没在这个季节有了丰硕的收获,那么就一定要做出思考的姿态。

     当时间无情地流走,当岁月残酷地老去,至少心中还留着人生和书香的忆记,点点滴滴,温暖如初。

     这便是反思,因为这是成长的基础。

4

    冬天,最让人迷恋的,便是那暖暖的阳光。

     寒流在小城蛰伏一阵之后,总会交替着出现那么一两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个时候,被寒流弄得沉闷不已的内心就会随着明媚的阳光变得亮堂起来。

     这时,是一年中最适合阅读的季节。

     古人读书,喜欢在炉火旁“围炉夜读”。

     宋代的翁森,曾作《四时读书乐》,其中就《冬》读一节写道:“坐对韦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地炉茶鼎烹活火,四壁图书中有我。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

     温暖的炉火,浓浓的书香,茶香满屋,那情那景,虽无声无息,却有了一种温暖的、诗意的情怀。

     现代人读书的景致,和古人大概也是一致的。只是炉火变成了桔黄色的灯光,而读书的地点,大概不是书房,而是床上或枕边吧。当然也是要温一壶香茗的,拥被倚枕,品茗夜读。

     寒冷、寂寥而凄清的冷夜,人们往往是懒得出门的,这时一卷好书在手,温暖的灯火下,浓浓的书香弥漫满屋,这样的情景中,身心便是和谐而温润的了。

     身体进补的最佳时机,民间流传在于冬季。而读书进补的最佳时光,应该是在冬天的夜晚。冬季的寒冷,往往让人心绪平静,这时人的思想是自由的,读唐诗宋词,读诸子百家,读《三国》,读《红楼》,心灵想走多远,阅读的步履就能走多远。

     漫长的冬夜,有书作伴,身心是温暖的。如能偶遇好的读本,便能在冬夜里读上一遍又一遍,最后沉淀在心的原野里。

     这,便是冬夜里的温暖,也是冬读的乐趣。

5

     在我眼里,建水的广池湖畔是一个诗意的栖居地。

     当六月的太阳热辣辣地炙烤了这个城市一整天后,至午后,太阳西沉,这个城市才渐渐温润下来。

     余热散尽之后的傍晚,我习惯踏着这个城市悠然的节律走进广池湖畔的徐徐微风里。

     这是一片诗意的栖居空间。是的,用“诗意”来形容当是不为过的。

     我喜欢这里。这里并不清静,却是热闹而生动的。这里有湖水,虽不清涟,却也并不是混浊的,这在城市,也是难得;这里有树,虽不繁茂,却也绿得养眼,风吹过时,枝摇叶动,传来“簌簌”的天籁之音;这里有草坪,蓬松而茵绿,像一张大大的地毯,所万幸的是,这里并没有设置“践踏罚款”之类的警告语,草坪因此摆脱了它清高而形同虚设的命运,人们因此得以幸福地和这片草坪亲密接触。

     我时常感动于这里的和谐,婴孩们在草坪上翻爬滚打,像一只只可爱的小猫或是小狗;成人也是自由而随性的,或赤足,甚至有人光膀,自得其乐,悠然的满足感在夜风中的广池湖畔漫延。

     这个时候,我总在想,诗意的栖居之地除了能让人心灵放松的一片地域,还应该有精神层面的诗意栖居,比如一本可心的杂志,一次愉悦的阅读,当诗意的物质空间承载了一个诗意的灵魂,才能构建出和谐而完美的诗意栖居。

     而这,一直是我们追求的目标和价值所在。

6

     近日读书,读到了《论语》。

     这部两千五百多年前由孔子语录汇集编纂而成的《论语》,从古至今一直被世人所推崇。宋代开国宰相赵普曾标榜自己以半部《论语》治天下。

     “子贡问政”,孔子简单答了三条: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子贡矫情:若去二存一,先去什么?孔子说,去兵,去食,存信。无信不立。

     这,便是孔子的治世智慧。

     此处所列之治世之道,仅是孔子智慧之冰山一角。

     无论是天地之道、处世之道、理想之道,还是心灵之道、人生之道、君子之道,《论语》的精辟阐述,都如醍醐灌顶,令人怦然心动。

     孔子说:“不知礼,无以立。不知言,无以知人。”不知道礼仪,就不能立身处世;不善于分辨别人的话语,就不能真正了解他。“知礼”、“知言”,这是君子立世必须拥有的品质。

     在一档访谈节目中,易中天曾问于丹:“美女也喜欢孔子吗?你们心目中的孔子是什么样子的?”

     于丹应声作答:“我不主张从性别的角度去看孔子。在我的心目中,孔子只有温度,没有色彩。”

     是的,孔孟之道带给我们的,只是一种朴素而温暖的生活态度。它穿越了两千五百多年的漫长岁月,仍浸润着现代人的心灵。所谓道不远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7

     二月,按季节划分,算是春季了。

     心理上,人们却愿意相信自己仍处于冬天的小寒里。气温乍暖还凉,所谓春暖花开,离二月还有些时日。

     暖身,依然是这个季节的主题。或恰恰,或健身操,或慢跑,或快走。

     我选择慢跑,这是营造幸福的方式之一。

     每条安静的街,都是适合的场所。广池路上,木棉花已开,红艳艳一树,似乎梦想已经抵达;道路宽敞洁净,脚步近乎滑翔,飞翔的姿势抑或翅膀,已经打开。

     这种心理体验,便是幸福感。

     春寒料峭中,或紧或慢的脚步声里,春节如约而至。这个中国最隆重、最热闹的传统节日带给我们的,是愉悦和喜气。

     贴门神,放鞭炮,压岁钱,赶庙会,猜灯谜,耍狮拜年……无论老人、小孩还是成人,都在体验着一场盛大的幸福体验。

     热闹之后,于闲时,翻一本书刊,看几句诗文,是享受,也是幸福。

     幸福指数的高低并非几个纯粹单调的数据,其实质是精神层面的愉悦感与满足感。

     这个二月,我们无疑是最具幸福感的。

8

     在建水,四季的特征总是不太明显。

     三月的时候,我曾穿过一件坎肩的T恤,外搭一条牛仔的长裙。四月中旬的某几天,又被一阵冷空气逼迫着换上厚厚的棉衣。

     这样的小幽默,经常在建水出现。

     于我,却是习以为常的事。我照常上班,写诗,编稿,阅读。

     四季的更替,以及由此引发的冷暖,已经很少能触动些什么。倒是那些花儿,或妖娆,或清丽,或热烈,或素雅,总会引发内心的温暖情怀。

     比如木棉花,比如凤凰花,比如紫荆花,比如紫云英,它们盛开在建水的大街小巷,像各种性情的女子,把一个钢筋水泥构建起来的冷硬城市,点缀得活色生香。

     喜欢这些花儿带来的温暖情怀,那种感觉,像邂逅了一个知心的朋友,或是一份可心的读本,有着淡淡的喜悦。

     某个中午,风和阳暖,我在乡村老家的一株紫花树下读一本诗集,花树下一把陈旧的躺椅,我把自己安置其间。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那场,那景,现今想来,依然充满诗意的浪漫。

     花下阅读,是件美妙的事。不自觉间,便把自己置身于一首小诗或是一阙小令里。

     而那时的我们,便是诗般柔媚的女子了。

9

     这个夏天,建水发生了几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

     4月29日,玉蒙铁路全线通车。

     5月3日,著名诗人雷平阳先生坐着火车从昆明来到了建水。

     5月4日,收录了麦家、谢有顺、黄尧、于坚、雷平阳等著名作家作品的文本《千秋临安梦·名家品建水散文选》在建水曼金湾举行发行仪式。

     这些事件,似乎暗藏着某种隐喻。

     建水,地处边地,历史上却有“滇南邹鲁,文献名邦”的美誉。这是中原文化与边地文化碰撞与交融的结果。

     可见,建水的先祖,已具备开放和兼容的气魄,中原文化对建水文化的深远影响,带来的不仅是全新的文化理念和文化视角,重要的是,这种碰撞的过程,把中原文化的“温润”与边地文化的“粗犷”得到了完美的结合。两种文化的相互融合、渗透,让建水文化自古就彰显出勃勃生机。

     文学,应该是开放的,兼容的。

     文学关注的,不仅包括人类的生存、生命与悲悯,也包括每个人灵魂深处波澜壮阔的海洋。

     我想,每个写作者,都应该搭乘上文学的火车,抱着胸怀天下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把更多的目光与笔触延伸到本土之外。

10

     八月,秋风渐凉。

     经过一个热烈的季节后,建水,这座滇中小城,逐渐显现出一种沉静与内敛的气质。

     城市和人一样,是有性格的。而城市的性格,同时也是多元的。譬如,春天的建水,活泼泼地可爱;夏日的建水,火辣辣地热烈;秋季的建水,沉静静地内敛;冬日的建水,凉咝咝地冷峻。

     回过头来,继续说说八月的话。

     八月,街上的凤凰花、蓝花楹已经凋谢,倒是一树的新绿,让秋日的建水彰显了勃勃生机。也有墙角的三角梅,依然开得热热闹闹,但这,仍无法改变整个季节沉静的气质。

     同时,秋风凉爽,阳光内敛,伴随不时生发的一阵阵小雨,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沉静,无疑很容易把人带进阅读的思绪里。

     那么,读读梭罗的《瓦尔登湖》吧。

     这是一本孤独、智慧、沉静的书。

     现代人越来越复杂的生活,最终导致的,必将是生命的溃败与衰落。我想,每个人的内心,都应该拥有一片澄明的、纯净的瓦尔登湖。

     美好的生活,应该是简单、随意而自在的。

     也就是,简单简单再简单,朴素朴素再朴素。

     读懂了这点,这个八月,亦便有了意义。

作者简介:

     李小麦,原名李云华,女,彝族,云南建水人。创作诗歌、散文、小说若干,作品散见《诗刊》、《边疆文学》、《云南日报》、《云南政协报》、《时代风采》、《诗红河》等报刊。

 

                                                                                                                                                                                         责任编辑:李 夏

登三峰山

李奉诚

       据《姚安县志》记载:三峰山又名笔架山,俗称仙山。位于姚安县城东南四十里太平乡境内,东与牟定县山水相连,南与南华县毗邻,是蜻蛉河、文龙河、龙川江三江源头,也是金沙江上游,海拔2897米,为姚安最高峰。又据《一统志》记载:三峰耸峙,中峰有井,云出即雨,谓之“云雾井”。《甘志》又记载:山峰高耸峻极,北一峰尤为峭拔。天气晴朗,鸡鸣时,可睹日光,览眺之际,东瞩鳌头之高,西瞰点苍峻秀,南瞻表罗、卜门,北望昙华积玉,为楚郡众山之冠。有云雾井,云出即雨;又有三丰真人隐居修炼遗迹,有求必应,救苦救难,故有仙山之称。据此,三峰山誉满千里彝山。

     三峰山林木苍翠,景色迷人,不仅为群山之首,且有大乐山寺镇守西麓,高且有仙,使其更副盛名。相传在远古时,有四秀才为进京赶考,特意相约前往仙山谒见修道高人张三丰,以求真人指点迷津。下山前,三丰真人挽留四人共进晚餐,只见他捡来鹅卵石用土锅煮之,并不时向锅中喷洒唾液,水花飞涨但不溢。时辰至,三丰真人告知锅中之石已成土豆,邀大伙食之。四人中有一人谎称腹痛不吃,其余三人吃后,果真鲜香可口。结果,当年四人进京赶考,除不食土豆的一人外,其余三人均金榜题名。故后人凡朝山祈祷者均心无杂念,十分虔诚;又相传一年姚州府地大旱,三丰真人得知府城(今姚安县城)西园百姓饮水困难,除夕即至,众人均为饮水而愁。是夜,三丰仙人从仙山飞抵府城西陈家花园(今栋川镇西园陈家花园),施法挖造一井,翌日清晨,众人见井水清盛,西园百姓得恩,喜过年关。曾记得,继七六年后,每逢干旱年景,姚安坝区及三峰山之麓的村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会自发地前往仙山朝拜求雨。一时间,朝山的队伍在大乐山至三峰山的崎岖山路上逶迤而行,络绎不绝。称奇的是,三寸金莲的小脚老太太个个精神抖擞,一路上她们渴了就捧饮涧水,累了就席地而坐,拄着拐杖盘山而上,反倒显得身心舒朗。这种信念和毅力的作用常常被归功于仙家保佑。下山时,前去朝山的人们都不忘带上几根青枝仙条回家,庄重地供放在门头上,以之避邪祈福。地方百姓为感三丰仙师恩德,便在中峰之巅建有三丰祠祭之。三丰祠残垣遗址今仍可见,建于峰顶的斗拱结构石屋,形似密封的球炉,相传是三丰道人的炼丹炉。石屋至今完好,内有香台,常年香火不绝,可避风雨。

     登三峰山观日出,是我多年的夙愿。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几位好友相约登三峰山“睹光”,我便欣然同往。择一晴朗天气,一起经者乐村,过大乐山寺,沿溪观花赏木蜿蜒而行。沿路花木繁茂,青藤缠脚,山绿风清。登至中峰南麓,半山间有一林薮之地,多长秧草。春耕时节,附近村民常去采割,用以绑扎秧把,谓之秧草箐。这里空气清新,景色宜人,大家在水边草地上小憩纳凉十分惬意,在山林水泽边寓劳于乐不失为一番闲情逸致。南坡山势平缓,西坡则悬岩巍耸,曲径难登。登西坡颇具挑战性,血气方刚的朋友们择西坡而上,到达山顶时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倒也乐于其中,毫无怨言。我们夜宿石屋,围坐篝火旁,长叙盼天明。

天刚拂晓,群情激动,大伙站在峰顶赏景待光。一览众山小,远眺青山点翠,南湖(即下口坝水库)波光潋滟,流彩溢光。俯瞰姚安坝子,平畴广川,三峰山脉延绵数十里,逶迤北去。“群山环抱蜻蛉水,盆地碧波万顷田”的壮观美景尽收眼底。

     看见了!只见一个火球从东方地平线缓缓升起,颤巍巍的挂在空中,光芒四射把万物染成桔黄,照得群山明亮清晰。巴金作品《日出》奇观顷刻呈现眼前,众人兴奋不已。夙愿得偿,心胸豁达,惬意至极,倍感生命无比灿烂鲜活。

     三峰山自然景观,让我深深迷恋的还有那百看不厌的四季风光。春光明媚,百花争艳的春天,东坡那片鲜红灿烂的马樱花,犹如一张硕大的红地毯铺垫在万绿丛中,十分迷人。置身其中花香醉人,美不可言;盛夏时节,青山绿水,林木荫翳,徜徉林中泉边,空气清新,氧气充足,令人神清气爽。雨涤山清,云霞呈祥;秋天里,秋高气爽,蝉鸣果香。层林尽染,红叶灿烂。晚霞映照,风情万般;十冬腊月,皑雪如玉,雪中野果味鲜美,山下水泽结坚冰。林涛呼啸,梅花绽放,春意盎然。

     三峰山林泉幽静,山高水长,奇花异草,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堪称天然物种基因库,诗情画意尽在其中。“春有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上,便是人间好时节。”不正是三峰山自然景观的真实写照么?发源于三峰山,汇于南湖,轻柔地、静静地穿流姚安盆地,默默地滋养着纯朴善良的一方百姓的蜻蛉河,是姚安人民的母亲河、生命之河,也是古之姚州生态文明的象征和骄傲。鱼米之乡风光秀,蜻蛉河畔俊杰多,正缘于此。我永远忘不了雄奇的三峰山那令人魂牵梦萦的春花、秋叶、夏风、冬雪的自然景观,忘不了日出东海的美妙奇观,还有峰顶观日的唯美感受。

 

                                                                                                                                                                                                                                                                                                     责任编辑:张学康

    我的世界

    杨 爽

     在我的世界里,天蓝蓝,白云朵朵,入眼都是水墨山峦。

     这里永远都是明朗的天气,画桥流水增添独属于南方的温润。

     我穿着宽大的白色袍子,披散着长长的黑发,光着脚丫,走过铺着鹅卵石的清澈小溪,在柔软的草地上轻快的跳跃、旋转,随后躺下,周围都是五彩的花儿,芳香四溢,我哼着婉转的南方小调,松林里时不时传来鸟儿们清脆的和鸣。

     换上一袭长裙,挽起长发,安静的坐在一片翠绿的竹林中,风一吹,竹叶欢唱,亦落几片叶儿在我的身上,落在溪流中,鱼儿绕着飘荡的竹叶游来游去,嬉戏着,我静静的坐着,微微笑着,任风拂过鬓角的绒发,眼里满是柔情。

     我的世界里永远是明朗的天气,南国的风景,我亦是个南方温婉又活泼的女子。

 

   没有目的的旅途

     想要一场没有目的的旅途。

     走得总是太紧凑了,任何一天都过得有目的,这样的充实过后,隐隐有些疲惫。一会要做什么,今天该做什么,明天想做什么,想着,就没有一刻停歇,这样一点点的走着,每走一步就距理想更近了一步。时间老是不太够,出门散心也要规划好,几天,去什么地方,要看些什么,要做些什么……

     闲来说起,没有目的的旅途,心里也忽而一舒。

     关于这场旅途。

     也许只是随意坐上的一趟公交,坐在车的最后座,靠窗边,无意公车开向哪里。公车上起先没有多少人,散坐着几个,静静的,窗外吹来凉爽的风,街道上往来着车不急不缓,天上飘着微微雨,路上行人拿着不一样的伞,走得优哉游哉。慢慢的,公车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宽敞的车厢变得拥挤,车上的人形色各异,有人打电话,有人聊着天,有人歪着睡着了,有人欢喜有人面无表情,街道上的车有些堵,司机们变得急躁,路上行人匆匆忙忙。公车上的人,上来,又下去,不知道换了多少人,雨也停下了,下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空气清新,露出几米阳光。

     也许是到车站随便点到的一个地方,买票前往,也许是个偏僻的小镇,除了山还青水还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事就在街上溜达,逛过每一条街,大街小巷的,有的曲折,有的笔直,有的坎坷,有的陡峭,有的平缓,有某街新颖时尚,有某巷古朴神秘;看过这里的人,看着匆忙的人说不急,见到同样悠哉的人相视一笑,街边跑过几个小孩,不小心撞到了人,店铺里有店员和顾客说话,有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宝宝,男生女生刚刚放了学,骑着单车经过。跑过街道,跳过台阶,做着鬼脸,自言自语,嘻嘻哈哈,没人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也无意在这里留下什么。然后再到另一个随便点到的地方。这样的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抬脚就走的旅途。

     也许,在路上快乐着快乐着就笑了,在路上记录无关紧要的风景,在路上难过着难过着就哭了……

     想要这样一场没有目的的旅途,单纯的走走,看看。不想太多,思想也成了无目的的,飘忽飘忽的。

     这样的一场旅途……

 

     雨 季

     雨季总充满着诗情画意,充满着雨水和微凉。坐在阳台上,落地窗面前,外面如烟一样的雨,远处如水墨一般的山。雨滴穿过了透明的玻璃,从脸颊划过。手指冰凉,抹过温热的脸。

     是一种叫悲伤的毒,让人迷恋并深陷其中。明知雨不会温暖,但仍然投生其中,触摸空气里的微凉,感受雨的冰冷彻骨,然后发烧、迷离、神经质。身体里,谁知道还有多少温存。

     立志要在外面做个没心没肺的人,却忍不住站在雨中任雨水淋湿,在雨中动情飞舞。雨里的世界,模糊又美丽,让我痴了,傻了,疯了,呆了。

     被撕碎的纸张,在雨滴答滴答的声响里,一遍遍仔细拼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执著,为了什么。时而安静拼凑,一点一点的,雨也是如此安静,似还有一丝明媚的浅笑;时而又疯狂扯碎,一张一张的,雨也是如此暴躁,伴随的是震耳的雷鸣。

     我爱这雨,没有值得不值得去爱,只要爱,那就是值得的了。无怨无悔,哪怕凉透心扉。只是难免惆怅,雨季总会离去,下一次,又是何时?

 

     色 彩

     驻足,凝视,为什么我在这个时间,站在这里,看到一片色彩。我知道我的出处,知道我的归处,知道要走的路。为什么会有感觉,会陌生,会熟悉,不过都是一样的啊。迎来送往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歇,一年又过一年。

     往事如尘土,被传送到远方掩埋,空间与时间都再无交汇。但所谓思,却像宇宙般浩淼,没有时间的阻隔,没有空间的界限,一切皆宁静的永恒。那些欢笑与泪水,就像一闪而逝的流星,一直存在于宇宙的某个角落,不曾消失,只是无法再见。似乎触碰到了真我的行迹,无论冷暖悲喜,前进止步,醒着梦里,生死病痛,我,就这么永恒的在这里,在这一刻。

     昼与夜其实都一样吧。白昼使一切表面的都明亮,似乎是纯粹的世界,但通透吗。黑夜使一切表面的都隐藏,似乎是纯粹的世界,但通透吗。树木尚且有阴影,谁没有隐藏着什么呢。谁又能说是完全的透明,光照下没有阴影。人们用各种的色彩装扮单调的黑白交替,掩盖光影下的灰色。

     成长,明白的越多,不明白的更多,谁能成为真正的智者,看通透了一切。正面与反面,无论选择哪一面,另一面都依然存在,为什么选择。顺着自然的长河,又将流向哪里?走马观花,又看进去了多少风景。

那么,用色彩装扮,也做这路上的一抹风景吧。

 

                                                                                                                                                                                                                       责任编辑:张永祥

       都市·2013年的雨季

      刘水云

      作者简介:

     刘水云,1957年生,云南玉溪人。1975年下乡当知青,1978年返城。1985年毕业于云南大学法律系,获法学学士学位,同年到云南省公安厅工作。1989年调入云南省新闻出版局工作至今,先后担任过版权管理处副处长、处长;新闻报刊管理处处长;印刷发行管理处处长,现任云南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业余从事诗歌、散文、评论创作,著有诗集《散淡在都市的边缘》,学术论文集《版权保护纵横谈》等,系中国版权协会理事。

都市雨季

 

唐突暴雨搅碎玻璃幕墙上的乌云

终结了沙漠要掩埋城市的咒语

被季节错乱的心

因雨水来临而节奏出欣喜

扬起脸,迎接万千雨点的敲打

大街小巷早就渴望着这场暴雨的洗礼

如期而至的雨呀

令人梦想成真般喜过而泣

 

关于水漫河道的微信

关于大街已经变成海子的消息

以孩子般不管不顾的窃喜

传递些都市终于有了水的话题

 

记忆梧桐叶在五月枯黄落地的日子

羡慕北方到南方规律的季节

嘴唇的焦渴和双眼的无奈

流露着山村蔓延进都市的恐惧

 

重读故纸中那些祈云盼雨揪心的文字

庆幸曾经发软的腿变得有力

春天,盎然了新芽和蓓蕾

秋天,是一街舒爽的凉意

 

人,无论有多少不屈天地的豪情

却似嫩嫩的秧苗儿要顺从于摸不着的节气

今天我们轻描淡写些诗文

却铭记着曾经难以落下的凝重的笔

 

长街映照都市初上的华灯

挥手告别令人绝望的“百年一遇”

为2013年的风调雨顺

让我们虔诚地赞美刚刚离去的那个季节

 

傍 晚

 

淅淅沥沥的雨

澄净了一座城市

依着明暗有致的街窗

雨珠儿汇成晶莹剔透的丝涤

结束漫长枯旱的惶惑

清晰出从凋零到萌芽的对比

 

当郊外田地的裂纹

沿着平坦大道一寸寸爬上宽阔的大街

然后呈现在我们的手臂

那时,我们焦虑的心

只渴望眼下极其普通的景致

——期待能在雨中呼吸潮湿的空气

 

眼下,走过以为十分熟悉的地方

脸上满是清润

用水分填写了都市从夏到秋的空格

发现别样的景象令人惊奇

试着潦草地修改了心底的答案

与我,廉价的晚风都像老朋友一样亲切

 

热爱生活的人们

感动于雨季混声的浅吟

在灯之影让雨街流动成河的岸边

欣赏一叶叶率性的伞之帆影

心中涌出一些零星的音符

那落地的雨水便是我即兴的诗句

 

广 场

 

来势凶猛的暴雨

突辟开城市少有的空寂

楼群在隔着雨幕的广场那边

让城市在遥远中变形

时光变得穿越

 

雨刮器漫不经心地来回

静候拥堵车流的疏离

思绪在广场散漫地走行

像舒展开枯萎的四肢

让景象完整地跑题

 

暴雨感叹那个悠远的世纪

人潮和疯狂的呼声

重播熟悉而苍老的梦境

灰色水幕叠映千万只高举起的手臂

渲染烂漫飞舞的旗

 

雨用软绵绵的手

威严地阻断了无路可循的动机

讲述着过时的真理

隔着黑白胶片上的场景

在被触动的心中掩埋好过往的荣誉

 

郊 外

 

云,蘸饱灰色湿气的笔

抹去身后渐远的灯

然后再抹去清晰的大地

 

雨水清洁过每一片树叶

微风,以使者的名义

问候都市郊外的空旷和清寂

 

那些缠绵一改往日悱侧的旋律

用夏天来不及的枯腐

宣布对世间万物浓浓的情义

 

郊外的时钟忘记了时光

雨来雨去都不曾留意

曼舞轻纱遮住了孩子们残留的游戏

 

听回响在潮湿中的蛙鸣

揽儿入怀

母亲用脚尖点动摇椅

 

等邻家车灯划过曲曲弯弯的幽径

郊外以遗嘱的方式

继承了老祖母幽蓝的夜月

 

                                                                                                                                                                                                                                                        责任编辑:李 夏

 

远野(组诗)

甘肃·林 染

乌 云

 

在乌云的边缘,城市生动地泛滥

有如大堆的泡沫

而我是注视者

 

一个孩子采果回家,他的眼睛

失落在乌云里

乌云中的蜥蜴,像是不祥的评论家

假笑,点了点头

他把一只蟋蟀安置在临风悬崖上

 

一本书赠给我一片乌云

我珍爱地捧在手中。我是书的情人

但我不能过滤成春天的雨

 

乌云中的水珠,戴着乌云的帽子

乌云中最洁净的水珠,参与了乌云

 

一辆自行车戛然而止

有如猝然的心脏病

有如回声四起

乌云不能止住另一辆自行车

 

乌云摆弄着棋子,卒子过河

去死亡

来自乌云的花圈,花朵一朵接一朵地

返回

这是乌云最阴影的部分

 

一个午夜的悲哀

比午夜更黑

鼠类牙齿发出细碎的声音

 

昨天我看到的乌云

今天我看到的

乌云。分门、别类,拍照片

工工整整记下各自的门牌号码

我是耐心的乌云收藏者

 

你等待什么?我等待乌云

 

我看到乌云质感地飘过我双手

在我瞳孔根部

细微地发生,那里眼泪的养育最多

 

九个女子在乌云中褪下衣服

只明亮脸和光滑的唇

而不是水落石出

我看到走进的第十个女子

跃跃欲试

 

第二十圈碧绿年轮

 

我的手伸向你

第二十圈碧绿年轮

我要把你戴在我无名指上

随时亲吻你

我亲吻的时候

你不要像小蚂蚱

只顾在我络腮胡子里蹦蹦跳跳

你要仔细地倾听太阳

它非常干燥,清脆如等待许久的琴

那才是你最需要的

第二十圈碧绿年轮

我要和你同眠

我要以一片片摘掉花瓣的形式

打开你嫩黄花蕊上的天空

我满身柔情的风暴,而吹拂

会来自我们共有的每一个月夜

你不要惊惶

你没有任何危险

你只需快乐地颤动枝条

颤动如水

浪花中的鱼儿会保佑你

第二十圈碧绿年轮

我将按照命运的安排

在你的中心安居乐业

并将在你碧绿的墙壁上

一遍遍写下

我有喜有悲的名字

 

小白桦树

 

我把小白桦树种在画纸上

我选择的小白桦树

我的画纸

我动用了儿时珍藏起来的笔

我细心地渲染,勾勒

温柔的躯干

栖息着二十个春季的年轻

我对我描绘的对象

怀着如此深沉的爱

我疯疯傻傻,竟至

握着笔,爬到树梢上

去画一片最敏感的叶子

而我的脚下是危险的

 

我把我的体温倾注给小白桦树

我如一场造就生命的雨水

 

在秋天我涉过了弱水

 

我看见了许多景致

废墟和葡萄园

诱惑力深深的沼泽

河流因失去波涛而显出智性

满河滩的卵石

满河滩卵石上的花纹

 

在秋天我涉过了弱水

我发现自己独自在旷野上

一粒沙,越来越细小

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消失

在阳光中,一阵宜人的风

将缕缕情思送上我的心头

没有别的

野草们在等候

 

一棵在月亮的亏损中开花的红柳

像一堆被我记忆的火焰

我脚步匆匆

踩着塞草连天的九月

脚下的声响支配着我的旅行

我轻松的脚印

是一些野生的浆果

只属于山雀

 

遥想黑河

 

砾石路沿河的左岸延伸

但看不到河中的水流

尚未开花的红柳们

仅仅那淡绿的叶子

就很引人了

渐渐,道路没入了沙漠

 

两只飞鸟,像两颗黑色的小星

悬浮在宽阔的河床上

雪山融冰的时节

想来河水是浩大的

不过河比人孤独

 

我闭着眼睛

想看清河水找到爱情的地方

无边的静寂中

我听到我的生命

在同我耳语

 

时间的荒野

绿洲只在河流自身

冰草冷冽的气息,升起

我逃避的一些花朵

谁也认不出我了

 

 

没有头发的山

 

伊勒克山脉,向西的尽头

佛光

如夏日的白雨

使敦煌成为希望丛生的城

另一端遥遥指向

我低矮、青葱的出生地

大水带来了灾难,而桐花如雪地开

在我蹒跚学步的四月

 

但这里,火烧过似的

山脊如焦黑的鱼鳞片

西风从猛虎的口中啸出

荒草在野滩上飘 

一年又一年

 

我扶着风沙伫望

这山脉中断的一截,需要

我用青春一寸寸填起

并徒劳地绿化,浇上奔流的孤独

我是纯粹的拓荒者,有一把雪亮的锹

蹄声在响,狼为我做向导

狼比我更悲凉

 

桐花和佛光

我挑着两头的梦幻

在天高月小的边塞深夜

想像着随便哪朵陌生而新鲜的骆驼花

会遇到并拆开我的情书

 

颧鸟落下

 

难得看到的颧乌

终于落在了沼地

我的络腮胡子深深

颧鸟身边的青草

格外地茂盛

 

颧鸟落下

密纹的水波荡开

这些生动的涟漪

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颧鸟静静地梳理身子

春天的水

夏天的水

在冬天也不结冰的水

水中的倒影是现实

我可以触摸

我一直捧在手上

 

音乐一样的颧鸟

舒缓地流过我的手指

我看着颧鸟的眼睛

音乐一样的颧鸟

持久而迷人

 

此刻的夜色里

再没有别的

 

                                                                                                                                                                                                                                           责任编辑:张学康

喜马拉雅的呓语

此 称(藏族)

 

喜马拉雅

 

传说山麓的磐石边

有一条透明的路径

能抵达太阳的故乡

厌倦牛粪味的祖辈

在一个高原的冬末

从雪花里退隐而去

纷纷殖民神的领地

 

如今,神的殿堂关卡重重

人们开始权衡一只牦牛

和一张签证的现实意义

神的用心被窥破无遗

喜马拉雅的石头和湖泊

在疯狂的呐喊里显出原形

雪开始下得合情合理

土坡上祖辈诡秘的足迹

正被一夜又一夜的雪覆盖着

 

我已疲于找寻透明的路

我赶不上一只年轻的牦牛

不敢目睹湖旁煽情的马驹

喜马拉雅在无关紧要的地震里

像从她的背面莅临西藏的王

爬着天梯回到自己的故乡

 

如果有一天

喜马拉雅高得无法望见

十万大山变成怪异的谷底

西藏高原也随着古老坐标的上升

隐匿于一盘卡壳的磁带里

我能否在一个黄昏里走失

在喜马拉雅的山麓

找到一条透明的路

来救赎我和我的爱人

 

致一个不确定的秋天

 

末班车从金色的秋末驶过

被遗漏的种子在田埂的泥土里

神的铁锹安放在发亮的石头上

老孩子在墙角擦拭荒远的青春

炊烟上升,诗歌随同一朵梨花

被安葬在稻田的心脏里

 

身 世

 

1

我的草原裹着一袭冰寒沉睡了

牛羊羸弱,像一群群被漂白的往年

自迟暮的低洼追赶日光——喘息不已的

         日光

落单的耕牛,执念肥沃孤独

拿一粒取自石头的种子

以一介农夫之姿态

复兴所有已死的繁茂

 

2

一场浅雪过后,往年在草原复苏

随着日光范蔓

那些歪歪曲曲的轮廓

都落入眼帘

我看见硝烟背后

到处流窜的河流

明亮而又湍急的河流

 

3

炎热的一年,突然降下雨水

我坐在古旧木门之下

随一滴雨水,渗进往年

祈求死亡在雨水里,再次长出时

看见一片毫无斑点的雪原

 

4

雪在高处斑驳起来

我的双眸开始生锈

祈望一场滂沱大雨

让我种植一座雪山

飞翔的雪山

 

 

这是一些煽情的日子

在残阳偏西的狼藉光影里

一股炎凉的季风

像一群山阴里的盗寇

升起黑色的旗帜

向着我狂奔而来

我在你飘忽而过的日子里

咬紧牙关

我不记得日期

我不记得情节

我面对的

只是被设计过的空气

 

溪流屏声的深夜里

在静谧的酥油灯下

锄理铅重而繁芜的心地

甜蜜的哭泣,是谁的声音

过不去的时间,忘得掉的时间

太阳从东到西,用了半个世纪

我看见的只有云

和一些无所事事的鸦群

 

我记得一个死人

每次在街角擦肩而过

终于知道

多少个刻意而为的夜晚

又不是你精密设计里的缘起缘灭

罢了

 

                                                                                                                                                                                                                                                          责任编辑:张学康

    李昀璐的诗

    李昀璐

素 颜

 

隐于夜色的苍竹

一声月色惹来风雨几度

也许还有薄薄的雾

为水光装饰一些淡淡的不清楚

不,不

我不是要写姑苏

我只是想说

她的眼中有一湾查姆湖

 

 

如何描述一座哀牢山中的城

百里竹海深沉的涛声拍打这座曾经繁华的古镇

古木横截面上的年轮圈圈都是青春

还有清清冷冷水的灵魂

从黛色奇峰中一跃而下碎成千军万马的奔腾

能将黄昏洗成一个干净的清晨

岁月雕琢的城门其实是在纪念

将翅膀折成双手的人

[石咢]嘉二字认真念出都生怕发音不准

史书翻过多少本

仍能在陈旧字迹中寻找到它

嫩绿的前生

 

[石咢]嘉,我的爱人

 

残损的枯骨带着百年战刻下的伤痕

一缕单薄的魂踏着月光挣扎走向一座今夜醒来的城

寻找曾经约定的爱人

陈年旧恨扎成的白马

十五月色染尽苍白的发

我以七月星光作嫁

你曾经说过的情话已在黄土下生根发芽

长出一朵名叫爱情的花

你卒于哪日哪年

你等待哪瞬哪时的容颜

你诉尽哪日哪夜的孤独苦恋

你可还记得前世之约

 

你是我前世的许诺之地还是我来生跋涉的苦旅

我以日日夜夜永不停歇的回忆换你生生世世的繁华期许

我在战火硝烟中化为灰烬你在乱世风 雨中云淡风轻

我以凋若昙花的容颜换你一个五谷丰登的来年

我用皎如清月的白骨为你跳一支出嫁 的舞

我埋葬红底描花的衣袖穿越你沧桑寂寥的眼眸

世事过眼云烟唯爱不朽

 

多少亡魂将你燃烧成不朽的青春

最终抵达的这座城迎鬼不迎神

这里还有一群疯癫的人

冰冷的眼神让目光沸腾

谁用狂欢掩饰思念沉沦

星辰尽碎归来为鬼

对不起

 

时至七月十五之期

我必归来请你抚平我的思念与伤痕

[石咢]嘉我的爱人

 

“三笙”之舞

 

一道四千年的光

穿过哀牢山的秀木松巅

翻滚呼啸的绿汁江

给我一只木锤

让我将黎明点亮

 

纹路深刻的木锤

是映入手中道道刻骨的掌纹

血脉中激昂荡漾的灵魂

一声声 一声声

万年流转的生与死

击响赤色土地的深沉

携卷古老山林的血泪

坚定的舞步挺拔的背

眼中充斥着燃烧的火

回响在铜锣的边锤

声声问 你可记得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高山林海的松翠

你是凤凰浴火涅槃的尘灰

你是千年不灭的火魂

你是太和江沸腾的流水

你是我膜拜这远古呼唤的谦卑

 

圆满如月的大锣

锣声瓢泼 是一场心间赤地久违的雨水

打湿我干涸的眼窝

跟随心脏声声跳动的节奏

流淌成河

回荡四千年的寂寞

 

请用你的锤和锣

破开万古洪荒

击退呼聚的野兽

抵御连年的寂冷风霜

让沉默的土地激荡生命的回响

然后撷下丰收的稻谷

长乐未央

锤与锣洒满来年的阳光

 

神说,要有光

于是这世上就有了光

 

邮 差

 

牛皮纸剪裁的 信封

它说 它曾邂逅一阵 香草味的 风

而邮票坚持说 它的色彩来源于 彩虹

邮戳沉默的回忆 一个模糊的面容

薄薄的信纸 无法形容 牵挂的沉重

一封信 丰富的如同 一双明媚的瞳孔

 

一双粗糙的手 将它寄送

将风、彩虹、面容 喜怒哀乐一并 递送

 

你在红尘中来去匆匆

却最终 双手空空

你手中送达 无数悲喜

却无一丝情绪 属于你

信拆封 它的内容对你来说遥远如一

         个 陌生时空

你是 每一场戏的 观众

 

未完成

 

一张木书桌 无法掩饰 它怀旧的 心事

搁下的笔 其实是在思念 一张画着樱

         花的 信纸

记下一个失效的 地址

和 一个最熟悉的 陌生名字

我放下 写了一半的 诗

 

看着窗檐上 蜘蛛缓慢的 吐出丝

我把回忆串起 结网般的细密

将与你相关的一切 汇聚

连落下的 微尘 都有痕迹

 

我在网中捕获 关于你的 春季 春季         春季和春季

你给我 春暖花开的 心情

没有炎夏的燥热 深秋的离别 与寒冬

          冰冷的 追忆

我在网中爬行 才发现 除了你

还有蜻蜓的 光影

以及一些 未完成的诗句 和一个寄向

          过去的 地址

我曾试图用诗 留住 你的样子

可最终 陪伴我的 只有 冰冷的铅字

 

写意江湖

 

太白挥洒剑意的 诗书

一笔 横断大江 一划再将 风留住

一笔将它们 舀进铜壶 加上窖藏的月光

以经年的风霜雨雪 为炉

熬成一盏孤独

 

一饮而尽 英雄生死之间的 豪赌

不敢前行的人 才是输

以武犯禁的最初 快意恩仇的 追逐

最终故事结尾 只剩 清晰的 孤独

 

爱恨如刀 每一笔都 锋利刻骨

八笔画 狂书一个武

诗人梦想中的 写意江湖

 

意 外

 

其实 只是一场安静的 意外

暴风席卷的雨 来源于太平洋西部的 海

乘着海风 带着潮湿的呼吸 降落在

         千里之外

混杂泥土的香气

打湿 干旱对于雨季 赤裸裸的 期待

其实 只是一场安静的 意外

电闪雷鸣中 一朵花 从亚热带的梦境

         中 慢慢醒来

梦见一只 蹁跹的蝴蝶 从彼岸飞来

对于甜美 有近乎发疯的 依赖

思念轻于风中 透明的 尘埃

 

其实 只是一场安静的 意外

冷热不均 三圈环流 是风还是水的

         自然流动形态

唯一发声的 只有雨关于流浪的 寂寞

         独白

和花朵假想的未来 一场梦换一朵花开

你站在下雨的窗台

我在淋雨 却舍不得离开

 

其实只是一场 安静的意外

一朵花因一场雨 而爱上一片海

我因遇见你 而期待 一场汹涌澎湃的

         意外

 

红茶花

 

他策马而来 送她一支白茶花

马蹄声碎哀牢夜 哒哒

洁白无瑕 像是心上那抹 明月光

 

她送他离去 鬓角别支红茶花

斜倚窗棂空城阙 诀别

妖娆如血 似是战场上 剑雨刀光

 

清明雨落乌蒙 她折一支白茶花

去见他

早早出门 再未归家

荒野一座新坟上

血染一朵红茶花

                                                                                                                                                                                                责任编辑:张学康

 写给动物(组诗)

  田 昀

  蚂 蚱

 

喜欢吃你们

是因为你们

肆无忌惮

吃我的庄稼

 

把你们捕来

烫死

然后油炸

你们 怕不怕

 

鼠与虎

 

弱小的鼠

我们不停的灭杀

数量

有增无减

 

强大的虎

我们精心保护

存活的

寥寥可数

 

 

母 鸡

 

你生蛋时

个多个多的叫

是痛苦的呻吟

还是快乐的抒情

 

或者

二者兼而有之

就像作家

创作一部作品

家禽们

 

你们有翅膀

却不练习飞翔

后果

就是在餐桌上

供人类

大嚼 品尝

 

动物园里的孔雀

 

你就像古代的宫妃

因为美丽

失去了自由

 

高兴时就对游客开屏

好像他们就是

你的君王

 

鸬 鹚

 

揣着

潜水系捕鱼专业的

本科文凭

 

你在水产公司

找到

一份工作

 

如果没有

这张文凭

谁会要你

 

 

蝼 蛄

 

你敛起双翅

带上铲子

掘土钻地

虽然行踪诡秘

但一见农作物

枯萎

 

我就知道

干了坏事

 

鹦 鹉

 

也许

我能教你

背熟千首古诗

 

却不能

带你走进

一首诗的意境

 

                                                                                                                                                                                                                                                    责任编辑:张学康

灵魂,在时间的交错里思考

                      ——帕男时光系列作品赏析

                 海南·苗 虹

     作为帕男老师的朋友,我一直关注他创作的动向,我以前涉猎的阅读范围都是帕男一些关于新时期农村改革的现实主义作品。后来就有消息说,他希望自己在今后的创作实践中能有蜕变的机会。创作了近30年,心理有一些抽象的理性认识是不能通过写实作品展现的,因此他转向了走向理性认识与超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世界。对于他转型后的一些作品,我也一一览过,其中令我最震撼的是那篇《房子种不出新人》。这篇作品成功的运用蒙太奇手法,表现了黄河文化的发源及思考。但是,他并没有在作品里像当年的《河殇》公然表达对黄河文化的质疑乃至批判与否定。老师在思索黄色皮肤文明的同时,认真负责的提出了传统观念与现代文明的碰撞。应该说,老师目前的状态还只是处于尝试的状态,今后的效果如何还需要读者的检验和理论界的检验。至于今后的走势能否形成一个独立的诗歌流派则需要获得大家的共鸣。

     笔者作为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某部宣传部门工作多年并且在H省电台担任军事节目的主持人,对时事对意识形态的东西充满了敏捷的思考。因此,我总希望在这位从事创作近三十年的知名作家的作品里,感受一个作家与时代气息与文学艺术灵魂的交汇与碰撞。作为转型时期的帕男老师,近期有几篇关于老人和时空转换的诗歌作品,让我强烈感受到一个作家在艺术创作上的突破。纵观这几篇作品——包括《以沉默表达对时间的尊重》《金色和放下都是歌颂我的主体》以及《沉香木》这三篇作品,让人产生的第一强烈感觉就是,老师竟然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经历,去阐述作品的主题。无疑在无形间增加了作品的份量与容量。这些作品都透露出一个总的主体思想,这就是阐述与思考灵魂伴随着人一生的交集与升华的过程。在这些作品当中,老师都安排了一个灵魂升华的场所。《沉香木》表达的场所意境是父亲最后的归宿点,《以沉默表达对时间的尊重》表达的是灵魂与现实矛盾激化的客观存在场所,而《金色和放下都是歌颂我的主体》所表达的则是一个老人最终对自我完善与对客观事物的困惑与清醒。在关于灵魂创作题材的领域里,古今中外有许多至今不衰的经典作品。包容了宗教信仰,神权意识甚至是社会体系。那么老师作为一名民族区域性作家,能否能完成对灵魂思考的创作任务,在我仔细分析研究老师的作品之前,一直保持着一个怀疑的态度。这不是来自对老师创作水平的怀疑,而是怀疑老师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如何去完成阐述关于灵魂这样一个内涵繁多的主题思想。在关于灵魂题材的诗歌创作里去演绎灵魂,只是在圣经或者说关于教堂的诵诗里才能通过诗歌的形式简单而直白的去讲述灵魂的平面意义或祷告等。实际上,老师在这几篇作品里,在关于诗歌场所的运用方面,也更具备欣赏无穷的意境。从这些作品里展现的实际场所环境来看,都具有着超现实主义的欣赏价值。一个评论家的责任就是通过自己的评论创作,引导读者去体会去欣赏作者的作品。尽管这个评论家的评论不是唯一的答案,但是他只要将读者引向一条被读者认可的欣赏方向,就是成功的。我国目前有庞大的诗歌队伍近一万人,并且还有逐渐增长的趋势。对于我国的诗坛来说,这是个极其重要的优势。但是为什么中国的诗坛无法赢得一个繁荣昌盛的局面却值得深思。这是个非常矛盾的现象,有人说我们缺少优秀的诗词评论家,这或许是其中的因素之一,不是问题的关键。诗歌评论家在为树立诗歌作者形象的过程中的确功不可没,但实际上还是取决于我们的诗人写出了什么层次的作品。如果没有一个高质量的作品支撑,即便再优秀的评论文章也等于是在做“虚假广告”,最终引起读者的强烈不满甚至是群起诛之。我们总是把诗歌的低潮归结于社会的原因和某种功利主义,这应该不是主要因素。对于一位真正致力于创作的作家来说,功利只是他生活领域里的自由动机,与创作应该没有直接的关系。应该说我们目前诗歌的低迷状态实际上是因为没有一个纯粹理论上的支撑点。特别是诗歌各种不同类型流派的泛滥成灾,使人难以把握我们目前诗歌创作的真正理念。

     现代的诗歌历史不足一个世纪的时间,我们无法从现代诗歌的理论界去获得更多的系统答案。以往的诗歌创作理论或者说创作支持立论上,我们有时候往往会直接忽略一个作者的身份及民族特征,只是重视作者单纯的生活年代及时代背景,极少数去关注作者个人的信仰及关于宗教信仰的影响与实践过程,这是我们理论创作建立上的失误。创作理论上所推崇的某位作者作品的跨时空跨地域性质,其实是对作者自我信仰的否定。如果我们不承认作家这么一个宗教与文化的交汇过程,就很容易割裂作者本身的许多方面,来自创作灵感,创作心理的真正内涵。其实,来自许多方面关于灵魂和宗教信仰的作品,包括经典之作,如果这个作者不具备一定程度的关于宗教仪式的信仰,他所创作的这类作品一定只是简单扼要的把故事场所安排在教堂或者说祭祀仪式上,根本看不见这些宗教信仰中的实质性或者歌颂或者背叛的宗教行为及意识。那么,文化创作与宗教创作之间到底是一种如何的互补关系呢?应该说是不同层次的宗教信仰认同了不同层次的文化。但是,文化的认同不能同等于对宗教信仰的割裂。威廉·康纳利指出:“差异需要认同,认同需要差异……解决对自我认同怀疑的办法,在于通过构建与自我对立的他者,由此来建构自我认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宗教创作的这种特殊认同感作用于宗教的群体认同,使宗教的群体认同感比之民族认同更为强烈和牢固。这样宗教不但能够对民族认同发生作用,而且能够强化民族认同意识,在一定条件下宗教的群体认同感还可以转移为民族认同,宗教认同与民族认同有时重合为一,宗教认同成为巩固民族认同感、维系民族共同体的纽带。因此,在这些许多方面关于灵魂宗教信仰的作品里,几乎采取的是讲文化特征与宗教特征割裂开来。所以从这些依据来推论,帕男在自己的创作行为过程当中,始终遵循的是一条将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及区域文化有机结合的创作之路。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何体现宗教信仰与文化的认同,还涉及到一个艺术家的良心和创作问题。关于艺术家的良心和创作,应该是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和困惑。一个作家的良心很难在现实中获得某种明确的验证和检验。艺术家是否能通过正常的创作渠道去反映现实的社会问题,除了取决于政府倾向外,还得必须遵循时代的宏观要求。

     但帕男老师作为一名现代作家尤其是一位一贯以创作新时期农村现实主义题材作品闻名的民族作家,让他完全抛开他所生活的时代特征与时代气息去做纯粹宗教信仰式的灵魂歌颂及批判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在同时,他又作为一名长期生活在少数民族地区的区域性作家,又不可能完全摆脱宗教信仰或神秘色彩的天然创作本性。这是老师在创作方面所面临的一个实际困惑与困境。这种来自与时代特征的约束力与民族本性的扩张与收敛,虽然是一种特殊的创作心理环境,但是这也使老师在这么一种特殊化的心理氛围里如何寻求创作焦点的激励机制。同时也促成了帕男独特的创作风格。这种风格是其他单一性民族身份的作家所无法具备的条件。将时代气息引入宗教信仰,将时代特征引入神秘色彩,这只有一个具备民族特征与时代特征的作家身上才能完整无损的体现出来。这些系列作品,应该是老师崭新的尝试。文化与宗教的相互依存,政治与宗教组合的信仰暴力,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相互碰撞的尴尬与无奈,都在作品里得以阐述。

     首先是关于《沉香木》,无论在欣赏方面或情感方面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和艺术价值。帕男这篇作品的突破点就是,他没有在作品里主观主义的去评价去世的父亲,也没有在表层上去更多的阐述宗教仪式,而是利用父亲去世这一存在的根本事实,就在作品里赋予了深刻的宗教意识。生存与死亡,都是属于自然的回归和永恒的祈祷。在这些关于灵魂的系列作品当中主题显得更加明朗一些。作者利用沉香木和父亲生命的终结交融在一起,起到了反思灵魂检验灵魂的主导作用。关于沉香,专业的定义是,以能否沉水将沉香分为不同的级别:入水则沉者,名为“沉水”香;次之,半浮半沉者,名为“栈香”(栈,竹木所编之物),也称“笺(音“煎”)香”、“弄水香”等;再次,稍稍入水而漂于水面的,名为“黄熟香”。以此为根据将沉香分为不同的级别,也正是老师在作品里甄别人类灵魂思想的根据。一个人的生命在结束时也完成了灵魂及形象、人格的塑造。帕男利用父亲的长眠,沉淀着灵魂的反思与论证,阐述着沉默中灵魂不死的永恒。“一切以土为安的事物,都能淋漓尽致地生长,也从不迷途,土地教一切安静/总比粗糙的活在表面要好”。同时老师还利用父亲生命的终结,重复着一个透露着神秘意境的灵魂。这个灵魂的主体抑或是天使抑或是魔鬼。就像我们对于一个人不同观点的评价。作者没有去详细评价自己的父亲在若干年会成为一个什么等级的沉香,但是老师信奉的只是将来。信奉的是已经离开的父亲,他宝贵的灵魂才是具有指导意义的人生财富。“我再也不想谈沉香木了,我会对照我的父亲,埋下父亲的那一刻,就很谨慎地看待他从容走过土地那道门户。”虽然老师在这件作品里,给读者揭示的只是一个生命之后的灵魂构建过程,是一个静止的灵魂截面,但在下面的作品《金色和放下都是歌颂我的主体》里,就很明确的谈到一个人生的时候关于灵魂的检验与碰撞的过程。

     另外,关于香的作品,是因为文人爱香而促进了香文化的发展,总之,香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十分独特。它既是文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又作为创作的题材融入了文人的大量作品之中。中国的哲学思想与文化艺术中,有一种“博山虽冷香尤存”的使人参之不尽、悟之更深的内涵,或许其中也有香的一部分作用。可以说,“文人与香有着不解之缘,中国文化与香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密切而微妙的关系。”香在佛教中的地位很高,佛教经书对香有丰富的记载,诸佛圣众也有大量关于香的论述。佛教认为香能与智慧相通,把香看作修道的助缘,借香来讲述心法与佛理。上香更是佛事中必有的内容,从日常诵经打坐到盛大的浴佛法会、水陆法会、开光、传戒、放生等各种佛事活动都要用香,大型活动更要以上香为序幕,上香前后还有郑重的仪式。佛陀在世时,弟子们就以香为供养,佛陀本人及其它圣众都认为香是最重要的供养。香对人身心有很大影响,好香如正气,亲之近之则大为受益。(引自于沉香人家《从烧香谈文化与宗教信仰》)。这些在帕男作品里都得以完整的体现,并且在同时还别出心裁的寓意出人生思考价值的不同层面。

     其次,在这个关于《金色和放下都是歌颂我的主体》的欣赏过程中,我注重在生的基础上去理解这个灵魂的塑造与分裂过程。在拿到老师的这篇作品之后,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感觉评价这部作品有些难度。他既不同于《沉香木》里关于生死之间的灵魂思考,也不同于《以沉默表达对时间的尊重》。如果说《以沉默表达对时间的尊重》表述了一个灵魂对外界客观事物的折射过程,那么《金色和放下都是歌颂我的主体》则更注重从一个人的觉悟行为及实际客观行为方面引发出对人生哲学的深层思考。从表面上来看,老师似乎是在描写这样一个关于个人崇拜的主题。从文章的一些细节性的描写和桥段来看,这样的最初分析应该是合乎逻辑的。但是当我读到作品的最后一句话时,才发现这个理解是错误的并且是违反老师创作主题即创作动机的。“反正没有人找到我,即便找到了,再展开 我已经老到,像秋天一样的沉甸而颓然 金色和放下都是歌颂我的主体。”从这段文字来看,很明显的是将作品的主题引向一个关于收获的思考关于人生哲学的思考。人生哲学其实是一个动态实践的过程。他既来自主观性的思考也来自外界思考答案的参照。

     从整个作品的过度来看,老师在这部作品当中,很明显是借助于海明威的作品《老人与海》的主题理念而创作。人生是一个拼搏的过程,是一个向恶势力斗争的过程。同时还有一个经历自我成熟的过程。在这个自我的成熟过程当中,必然存在着个人主观思想与客观世界的碰撞。这个碰撞应该是非理性的,他在追求一个完整自我的过程中间,还要经历一个排除另外一个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对自己的批判和校正,同时还有接受来自与外部客观世界的检验和评价。在来自外部的关于对自我的评价当中,如果没有一个清醒的关于自我的认识他就很容易迷失自己对自己评价的方向。在这个过程中间,应该是“大抵没有人找到我,我就像依偎在墙角被卷起的,那幅国画,卷起时 我就不是风景了”失去了自我调节自我完善的自由,“之后,必然结果是宛然封闭的画卷,支离破碎的残缺不全。”

     同时,当这个迷失开始的时候,他就无法清晰的树立起一个在自我内心世界里,或者说潜意识当中完整的自我思想体系或者说价值体系。这个自我评价与外界评价的强烈对比和对立,结果的不一性,严重伤害了个人形象的确立。这个来自与外界环境的各种评价因素,包括善良的甚至是恶毒的,其实都是对自己形成自我评价的干扰。

     “众多的暗礁,变得大号黑体标题,醒目 就像站街女一样,有时候 非要把时序颠倒,白天凝固 以坚硬的固体形态,而到了晚上 可以化为激荡的液态 或者是轻盈的气态”。

     在这些自我评价当中,来自于外部的评价其实都是“众多的暗礁,变得大号黑体标题,醒目就像站街女一样。”这些暗礁的出现,是外部的评论更加强烈的依托。在这些习惯势力面前,一个人想要完成自我完善的过程,就必须做出相应的伪装。这个伪装应该是不情愿的,处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在这个无奈的过程当中,他必须使自己的真实思想与外部保持一致。其实在这个保持一致的过程当中,从某一方面来说,其实是个暂时失去了自我的过程。这种自我思想自我思考的隐蔽,应该是人为的也是客观环境的分裂。其实这些来自外部环境的客观评价,包括这些评价的群体,从良心上来说,都是对一个个人自由思考的摧残,但是我们却不能有任何的指责。因为我们所处的每一个不同的客观环境和社会环境,从主观臆断上来说,他必须按照社会总体的要求去设计个人的思想理念及思考模式。外部客观世界与自我内心世界的心理冲突,或许是塑造自我形象的一个必然的过程,但是他却是建立在损害个人意志自由的基础之上。对于这些,我们无能为力。按照海明威的创作思路,老人从海上归来的时刻其实就是一个完成自我形象塑造的过程。关于这一点,站在海明威的思想高度,他应该没有排除这种意境的创作。因为在老人出海的过程当中,这些来自与亲人的期待、祈祷和劝告,都可以理解为对自我完善的外部客观事物的影响。但是,老人凭着顽强的个人意志,最终还是排除各种干扰,实现了自我形象的成功塑造。关于这个形象的建立,对于个人来说,应该属于一种超脱或者说是解放。

     海明威的作品只是老人从海上归来的时刻,带着捕捉一条大鱼的事实证明着一个人意志上的坚定性。老师也只是简单扼要的阐述了一个关于自我迷失自我清醒的寻找过程,但实际上,这个寻找的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因此,老师在此基础上,又完成了《以沉默表达对时间的尊重》的诗歌创作。时间是构成一个人生命的材料。对时间的尊重,即为对生命的尊重,是客观事物发展过程的尊重,是一种唯物主义观点。在这生命的历史进程里,我们更多经历的是灵魂的修养,品德的升华。但是,我们不可能完全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外部环境总是在渗透干扰着我们人生哲学的建立。但是有时候我们对与外部环境却往往作出失误的判断。这种判断能力的主动与被动局面,也是一种宗教信仰的结果。是宗教政治产生的结果。老师在作品里利用一些不文明的半裸服装文化,形象讽刺抨击了那些将腐化堕落赋予所谓回归原始的伪文化现象。

     当然,帕男在这篇作品里的主要创作思想还是体现在我们对现代文明现代思想观念的困惑。关于新旧价值观念的交替,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他并不能简单化的通过若干年代的斗争就能使传统观念与现代观念达到一个新的交汇的水平。帕男作品里无可奈何的写到“最让人伤心的,还不是老,是老了还要还在梳理,过往那些书信,万一抖落深藏在字底里,某个依然深情款款的女人,那肯定要逆天 老不是借口 是毒液 毒了也就毒了”从作品的前后描述来分析,其实就是比喻在我们文明生活的进程中所引发的种种传统观念失落的根源。

 

作品一:《房子种不出新的人》

 

来的人很多 都围绕这一幢房子

摆渡的人也来了

看着这静止的东西 一言不发 谁也不知道

谁的心思

也许在想

死了的人 为什么要种在土里

因为想要长出一个新的人

那新的人是谁

摆渡的人也犯迷惑 来来往往的人

只有一个目的

从此岸到彼岸

 

房子是一幢很老旧的房子了

连窗棂也只剩下影子

窗外的风景还在 只是换了又一拨看风

          景的人

他们围绕房子展开讨论 这也很正常

只要不是有意的

贬损过去

没有过去 来的人都找不到依据

活着活着

就到了彼岸 再怎么警觉

这是客观的 摆渡的人看在心里

 

对房子的老旧 其实是可以轻描淡写的

而关键 想要找到回忆的船坞

就要寻着旧的途径 找到那些被卸在风雨里的记事

不管是悲切 还是欢乐

都是这幢房子的旧爱

旧爱 权当逡巡在

河湾上的浪渣

一件事物 经历的多了 也只能留下个影子

因为 那肉身已经完成使命

 

再看这房子

就能联想到 不需要打一个什么比喻

来的人 还有的忍不住

指指戳戳 这都可以理解

这才是真的存在

存在是不随人们意志

而转移的

只要有存在就应该想到了

 

那些端出冷漠架势的人 你一言 我一语

没有一样

不是天经地义的

如果围绕一个主题 达成共识

这幢房子也就不存在了

或租或卖或拆了重盖

这些都是选项

要不面对房子总是要比面对人还有更多的话题

 

假若这幢房子

是不被空着

又假如 不有那么多的人

无家可归 我想 这幢房子仅仅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甚至连个窝棚还不如

到了需要敲响警钟的时候了

给来的人 也多灌输一点

任何房子都种不出新的人

 

作品二:《以沉默表达对时间的尊重》

 

他就是个老者 像老木柜

斑驳的油漆可以看出 老者像虫蛀过

我应该如何安慰

一个老者 满不在乎地

盯着 路过那些 穿着暴露的女人

 

我怀疑这个时代也很老了 像脱胎于至少一万年前

我怀疑不一定外表陈旧的

内心也一定迂腐不堪

老就是个标识而已

像露天的牌子 总是牵引着年轻的目光

 

想起老 当然会有些害怕

亦如老菜帮子 怎么煮 才会可口

我和锅又不可能交流

就像和岁月

岁月不老 也都要老去

像踏过的路 那样老去还有些值得

 

从老的角度 也有可以满心欢喜的一面

被搁置 以沉默

表达对时间的尊重

老 某种意义上 就是对时间的戏说

比戏说爱情的溃烂

还要精彩得多

 

最让人伤心的 还不是老 是老了还要还在梳理

过往那些书信

万一抖落深藏在字底里

某个依然深情款款的女人

那肯定要逆天 老不是借口 是毒液

毒了也就毒了

 

作品三:《金色和放下都是歌颂我的主体》

 

大抵没有人找到我 我就像依偎在墙角被卷起的

那幅国画

卷起时 我就不是风景了

 

天色打开

正是我梦撞击醒来的时候

我会莫名地沮丧 刚刚还在澎湃的江河

怎么就名存实亡了

 

众多的暗礁

变得大号黑体标题

醒目 就像站街女一样

 

有时候 非要把时序颠倒

白天凝固 以坚硬的固体形态

而到了晚上 可以化为激荡的液态 或者是轻盈的气态

 

反正没有人找到我 即便找到了

再展开 我已经老到

像秋天一样的沉甸而颓然 金色和放下

都是歌颂我的主体

 

作品四:《沉香木》

 

我第一次和别人 这样庄重地谈起

沉香木

还没有谈出什么道道 就泪眼婆娑了

我是何时变得如此脆弱了

本来多么明朗心情 可能与想起父亲有关

父亲被埋在土里 多年以后会否也变成沉香木

 

一切以土为安的事物

都能淋漓尽致地生长 也从不迷途

土地教一切安静 总比粗糙的活在表面要好

 

我再也不想谈沉香木了

我会对照我的父亲 埋下父亲的那一刻

就很谨慎地看待他从容走过土地那道门户

 

                                                                                                                                                                                                                           责任编辑:张学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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