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江文艺》2014年第四期

日期:2016-03-08来源:本站原创作者:吴玉华点击:10541 字号: 手机:

扫描微阅读

 

目录

 

在场·小说

 

寻夫 / 段绍康(彝) 4

绝非偶然 / 秦迩殊 28

水生 / 张自莲(彝) 35

青春故事/ 赵 刚 41

 

味觉阅读·散文

 

攀枝花,英雄树(外一篇) / 杨继渊(彝) 65

屋后篱笆墙(外一篇) / 张冬娇 69

装满粽香的彝兜 / 任晓薇(彝) 73

灵气钟文华 / 张海平 75

深井里的蜗牛 / 毛素梅 79

 

刊中刊·诗高地

 

王单单的诗 / 王单单 82

响亮的月光 / 郭秀玲 86

与谷粒一起深入泥土(组诗) / 彝山二马 89

 

第三只眼·评论

 

文学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 陈九彬 91

 

 

------------------------------------------------------------------------------------------------

 

 

 

                     寻  夫

 

                                    段绍康(彝)

 

 

 

作者简介:

    段绍康,1967年出生于牟定,男,彝族,大学学历。现在牟定县茅阳中学任教,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万字。

 

 

1

     冬至过后,日子就变短了。

     詹官屯村似乎开始了躁动。一大早,太阳才照了半个村庄,黑酉翠在晒场就看见马锅头詹福有的婆娘牵着毛驴从牟定县城回来。毛驴驮了一整垛的香纸,大孙子坐在鞍架上一手拿着一个粉红色的风车迎着风转个不停。黑酉翠放下锄头说:“婶,离年关还远呢,这么早就备置年货啊。”詹福有的婆娘拍拍手杆子粗的香说:“哎,年关是早,但这香纸得早早备下,前几天就瞧了日子,今天是吉日,早和西街上香纸店的掌柜说好,咱得是头一个进他店的,心诚则灵,菩萨是知道的,菩萨自然会保佑你叔他们一路平平安安的回家。噢,对了,你叔走时就说了,今年要提前回来,热热闹闹过个年,可能就在这几天上,咦,说不定你家顺生也一起回来了。”

     一说起顺生,黑酉翠的心窝子“倏”地一下疼了起来。婶婶神情很好,她本来还想和婶婶侃侃家常。自从男人与堂叔走了夷方,婶婶就对她家很照顾,三年了,男人都没有随马帮回来,只是带回些银两,问人咋不回来?堂叔说,顺生说了,等他挣足了面子就回来,还安慰她,顺生福大命大,还长着满身的本事,你就安心地等他回来过好日子吧。

     黑酉翠跟婶说了一声,婶,你忙吧,也没有心思下地做活,折转身回到家里,一头闷进自己的屋里,三年的守望,仿佛一下子坍塌……

     民国28年11月26日,即1939年,她从凤屯的一个彝族村寨嫁到化佛山脚下的詹官屯。詹官屯是牟定远近闻名的铁匠村,而牟定素有“五匠”之称,即铁匠、铜匠、木匠、篾匠、泥水匠,铁匠又居“五匠”之首,因此詹官屯大多数人家世代都以打铁为生。詹顺生家祖上都会打铁,传到他已是第七代,所打制的农具如锄、刀、镰等20多种远销云南边疆各地。詹官屯地处牟定坝子,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几乎没有水利设施,牟定坝子“十年九年干”,坝子连水稻都不能种,大多数田块只能种耐旱的荞。俗话说“天旱三年饿不着手艺人”,打铁,学一门手艺就成了牟定人淘生活的另一种保障,为了养家糊口,许多匠人每年都会结伴走夷方。

走夷方的何止只有詹官屯。

     牟定地处滇中,交通闭塞,由于生活所迫,许多有一技之长的成年男子农闲季节不得不抛家弃子到德宏、西双版纳、思茅乃至缅甸、泰国及东南亚等地买卖货物,即是走夷方。除“五匠”之地外,许多地方的人都被逼走上了夷方路,他们所经之路自然条件恶劣,沿途有土匪强盗,还有瘴气、毒蛇、猛兽,没碰到土匪还好,若碰到了不仅会血本无归,还有可能因为没盘缠回家而死在他乡,乃至牟定民间广为流传“只见奶奶坟,不见老爹冢”的说法。

     尽管走夷方是条生死路,许多走夷方者有去无回,牟定人还是一代接着一代走夷方,盛行时每年走夷方的人达到两三千人,牟定没有走过夷方的男人甚至不算真正的男人,在人们的口头言语中,“有本事,你就去走夷方!”是嘲笑是讥讽?或许更是对男人的一种激励。

     黑酉翠嫁到詹官屯,她的男人注定要成为千万个走夷方中的一个,她也注定要忍受由此带来的孤寂和煎熬。

     黑酉翠的新婚是那样的短暂,就像化佛山山顶上彝族男女手牵手围成圈跳左脚舞时刚吼出来的调子,山风乍起,高亢的声音就被吹散;短暂得就如清晨挂在山茶花上的露珠,太阳一出,就没了影儿。11月27日大清早,和一对新人跳了一夜的左脚舞的男女刚刚散去,詹顺生回到新房里就轻轻地对黑酉翠说:“媳妇,我今天要和堂叔詹福有走夷方去喽。”

     黑酉翠一个激灵,瞪着眼睛说:“什么,你今天要走夷方?”

     詹顺生继续收拾着行头点点头说:“嗯,今天就走。”

     黑酉翠急了,说:“顺生,你莫吓我,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商量?”

     顺生把媳妇拉到床边坐下说:“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堂叔翻了皇历,今日属猴,是吉日,猴子会存食,寓意我们可以挣更多的钱回来,财神爷赵公元帅也拜了,还看了鸡卦和羊膀,路路畅通,财源茂盛,我也舍不得你啊,可今日不走,剩下的就没有好日子了。”

     黑酉翠当然知道,走夷方必须结伴而行,人数越多越安全,堂叔从19岁起就开始走夷方,都走了四十多年了,已成了远近闻名的马锅头,自己的男人和堂叔走夷方,她放心。

     顺生迟早都要走夷方的,可这也太突然了!黑酉翠原想,等到有了一男半女后,才让顺生走夷方。

     迎亲搭起来的“青棚”树枝上还闪着露珠,绿茵茵的松毛叶还铺满院落,火塘里的栗炭还红彤彤,婚案上一对红烛的火苗还笑脸相对,就连婚床上折叠规整的喜被都未曾铺开,枕头上那对戏水的刺绣鸳鸯还在眉目相看,两人肌肤未亲,顺生就要走上前程未卜的夷方路。黑酉翠落泪了。

     看着泪水涟涟的黑酉翠,顺生红着眼角说:“走一趟夷方也就四五个月,一晃眼就过去了,到时我们就可以还了‘夷方账’,买田买地竖房子,与一窝娃儿红红火火过日子。”

     那年顺生19岁,黑酉翠也才17岁,两个小大人对走夷方的凶险显然还没有亲身的体验,不舍的只是短暂的离别。

     迎亲娶嫁是大事,走夷方更是大事,爹爹已将牲口拴在院落,一驮铁具货物已上了架,爹爹正在绕着马头烧“马头香”,祈祷儿子和马一路平安。

     爹爹一瘸一拐地进了新房,对顺生说:“你是第一次走夷方,凡事不可逞能,一切都得听堂叔的。”说完就拐出了新房。

     爹爹曾经就和堂哥詹福有走过夷方,有一次在回来的途中遭遇土匪,为了保住几两烟土,被土匪挑断了一只脚的脚筋,从此无法再走夷方。

     顺生和黑酉翠走出新房,从昨天到今天,他们在新房里的时间不超过3小时。看着顺生穿在身上的羊皮褂又短又有破损,黑酉翠赶紧折回屋里,翻出一件崭新的羊皮褂让顺生换上。这件羊皮褂也是娘家给她的嫁妆,是大煽羊的皮子,又厚又软,顺生穿上都达到膝盖,路上防寒保暖,防蚊虫叮咬再适合不过了。

     顺生来到晒场,那里已集聚了詹官屯二三十走夷方的人马。

     初升的太阳刚好照平整个晒场,黑酉翠静静地站在场边,顺生在人群中也偏着头在静静地望着黑酉翠,黑酉翠挥挥手,顺生也挥挥手,顺生略显稚嫩的脸迎着暖暖的阳光始终保持着笑容……

     现在,黑酉翠也不想着有田有地有好日子,她只想顺生早一日能平平安安地回家。走夷方的堂叔要回来了,就像婶婶说的,顺生也会一起回来吗?

     “顺生、顺生”黑酉翠一遍遍地叨念着,心也在“咚咚”地跳个不停。

     太阳的半边脸一晃就隐没在化佛山的层层林海中,就在詹官屯要跌进黑夜之前,黑酉翠已嗅到了马蹄“笃笃”的声音,堂叔及其他的马帮回来了!

     果真,马锅头堂叔和他的马帮回来了!

     黑酉翠不敢去晒场,两个小叔子早就跑到晒场去了。晒场到她家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假如没有顺生,她可能无法从晒场走到家里,她宁可一个人守在屋里,期盼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每天,黑酉翠都害怕天黑,更害怕送“押书钱”的来。在外走夷方的人死了,尸体很难带回来,只能捡剩下的衣服包个小包托回家。送“押书钱”的就是把那个小包带去给家里的人。他们一般傍晚才来送,提着一盏白纸糊的灯笼,只要听见哪家的女人凄厉的哭声,就知道村子里又多了一个寡妇。每一次的马帮回来,黑酉翠都会听到凄厉的哭声。

夜幕深了,黑酉翠始终没有等到顺生跨进家门,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准备吹烛上床睡觉。就在这时,大门响了,爹爹开门的同时,黑酉翠也走出了屋,她看见大门才开了半边,一盏白纸糊的灯笼就伸了进来,黑酉翠叫了一声“顺生”就瘫了下去……

 

2

 

     三年的坚守和等待让黑酉翠懂得了做为一个女人的担当,她像彝家永不熄灭的火塘,越烧越旺,那日益积攒的温度足已驱散黑夜的孤寂和清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仅凭一个送“押书钱”的和带回来的一个小包就证明顺生真的走了,她不相信。离别时,晒场上顺生略显稚嫩的脸迎着暖暖的阳光始终保持着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顺生不会死的,他肯定还活着!“死讯”正如一粒火星点燃了她这塘刚烈的火塘,这个彝族女人又作出了人生的又一抉择。

     还是一样的仪式,一样的行程,詹官屯走夷方,像韭菜割了一茬又发一茬,在马锅头詹福有的带领下又出发了,队伍里有新人也有旧人,但没有一个人发觉,黑酉翠女扮男装也掺夹其中。

     马帮经大风垭口,过钱粮桥,到达南华的沙桥。沙桥是茶马古道,西南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也是滇缅公路的重要枢纽之一,由成都终于印度(身毒),故也叫蜀身毒古道通往滇西的一段。此段驿道是镇南州(南华县)境内的一部分,从镇南州城往西,有二关、五铺、三哨,经祥云、弥渡、大理、保山、腾冲进入缅甸,再由缅甸西北可到达印度。因此每到沙桥,牟定走夷方的队伍都要歇脚打尖,好好休整,因为由此往西,道路就越发艰险。

     晚上能睡大通铺对于马帮来说是条件最好的了,大伙一字排开,管不了谁的汗臭、脚臭、屁臭和呼噜声,大多数的时间都是风餐露宿,天黑就找一平整避风的地方,一块毡子垫在身下和衣而睡,安全由抬枪的护卫轮换值班。

     黑酉翠犯难了,面对二三十个男人,她不知自己该往哪儿搁。

     马锅头正清点人数,见她还磨磨蹭蹭就说:“赶快歇了,明儿过了祥云弥渡就不得睡安稳觉了。”

     黑酉翠想一直隐瞒身份那是不可能的。她干脆转过身来说:“叔,是我。”

     马锅头往前一凑,禁不住脱口而出:“怎么是你,黑酉翠!”

     大多数人都知道黑酉翠是顺生的媳妇,睡下的人都一哄而起。

     马锅头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来气:“走夷方那是什么人的干活,大男人都得垮身肉,掉身皮,说不定还送命,你一个女人家凑什么热闹!黑蛋,立马送她回詹官屯!”

     黑蛋是护卫,拎着一杆套筒枪站了出来。

     黑酉翠身子一挺:“众位大叔、大哥,我家顺生送‘押书钱’说死了,我嫁给顺生三年,守了三年空房,人说没就没啦?我不相信,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在顺生的面子上,就容我与你们一道寻找顺生,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决不拖累大家。”

     男人走夷方,做女人的哪个不可怜。男人死在外面的,许多女人就守一辈子寡。黑酉翠为了寻找男人,敢闯夷方,使这些五尺汉子顿生敬意,反过来都为黑酉翠求情。

     马锅头不为所动,一字一句地问大家:“敢问有谁能保证她没有闪失?”

     都没有了言语。走夷方的人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切都是未知,有谁敢拍胸脯保证能平安踏进家门。

     黑酉翠说:“叔,每次走夷方,就咱詹官屯,有那一次不添几个寡妇,新垒几座奶奶坟,但走夷方从来就没有停过,请问你们又有谁能保证没有闪失吗?要是怕闪失那就会饿死或被抓了壮丁,鸡死都还要蹬蹬腿,走夷方是被逼出来的一条生路,为啥我就不能奔上这条生路而要把我往死路上赶呢?”

     马锅头说:“你要有个闪失,我对不起顺生,更对不起你家祖宗啊!”

     “成事在人,富贵在天,我不求富贵,只要一条活路,假如寻得了顺生,那是老天有眼,假如顺生真的去了,我得替顺生走完这条路,不管生死,才更对得起列祖列宗”,黑酉翠无比镇静地接着说:“叔,我想好了,如果不让我与你们一道走,即使我一个人也要走下去。”

     女人也有走夷方的,但毕竟少之又少,马锅头想不到这次遇上了黑酉翠这个犟女人,不得不跺跺脚说:“好,那就一起走!”

 

3

 

     马锅头答应了黑酉翠,心情就开始纠结起来,纠结之余,他感到十分的内疚,也许他的那个决定错了。

     这又得从顺生说起。

     三年前,顺生和马锅头等一行七人一直走到了畹町,虽然一路上历尽千辛,但总的来说还算平安,各自一算,收获都还不错。“齐帮”的日子也快到了,他们必须赶到齐帮的地点——腾冲和顺,集合所有马帮然后出山回牟定县城。

     顺生和他的搭档肖文庆又和芒勃寨的一家景颇族头人订了二十四把镰刀和十六把锄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买卖,要家还付了订金。为了赶上齐帮回县的日子,顺生和肖文庆昼夜不停地赶制。

     那天交完货天已擦黑,顺生和肖文庆有说有笑地往回赶。当他们走到一片甘蔗林时,突然窜出一伙人对他俩大声呵斥:“站住!”俩人一懵,心想肯定遇到土匪或是国民党散兵了。

     不趁着夜色逃走那就是死路一条!顺生的右边是密林,肖文庆的左边是甘蔗地,俩人顾不上多想,一左一右同时蹿开,一阵枪声随即响起……

     直到枪声稀落,肖文庆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甘蔗林里。也不知是趴了多少时间,四周除了“嗡嗡”的蚊虫飞舞的声音外再也没有其它响动,肖文庆知道自己还活着,心跳才慢慢平缓,此时他才感觉手上、脸上一阵阵的辣疼,这些痛是被锋利的甘蔗叶子划破导致的。

     肖文庆仍然不敢轻举妄动,一直趴着直到天色蒙蒙亮,才小心翼翼地钻出了甘蔗地。

     马锅头只见肖文庆一身泥灰的回来,焦急地问:“顺生呢?”

     肖文庆瘫坐下,诉说了昨晚的遭遇,他心里还想:或许顺生早就脱险在他之前回来了呢。

     眼看就可以齐帮回家了,哪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又出了意外,顺生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看来是凶多吉少了。马锅头心里这么想,但还是镇静地说:“肖文庆你留下,其他的都跟我去找人。”

     一行人来到甘蔗地,到处被浓雾笼罩,他们一边喊一边分头找人。

     太阳升得老高,雾气才慢慢散去,寻了大半个早上,每个人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仍然没有寻到顺生的蛛丝马迹。

     死人见尸,既然见不着尸首,就说明顺生还有生还的希望。马锅头又等了一天,希望顺生能奇迹般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但都没有等到顺生,再不赶到腾冲的和顺,整个齐帮回县的行程就会被耽误,马锅头不得不离开畹町,他只有期盼在和顺能见到顺生。

     赶到和顺,仍然没有顺生,回到詹官屯,马锅头不得不撒谎,说顺生要挣足买十亩水田的本钱才回来。第二年走夷方,马锅头一路打探顺生的消息,仍然没有下落,只有想法子继续瞒下去。今年实在不忍心瞒下去了,才报了顺生的死讯。

     撂尸荒野,对于走夷方来说是常事,但对黑酉翠的打击实在太大,也过于残忍,刚成亲的第二天,连圆房都还来不及,男人就走了夷方,黑酉翠虽然已为人妻,其实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呢!马锅头不想耽误黑酉翠,报死讯的另外一个目的,是想让黑酉翠再找一个人家,可让马锅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黑酉翠不相信顺生已死,为了寻夫竟然踏上了走夷方这条凶险之路。

 

4

 

     黑酉翠仍然是女扮男装,这在匪盗横流的夷方路上可能会更安全些。

     突然冒出来一个女的,马帮队伍一改平时的沉闷,多出了一分轻松,累了,大家就凑合着让黑酉翠唱上几调彝家的左脚调,男人们也扯开嗓子吼上几调,高亢的声音不时响彻在绵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中。

     祥云坝子一过,马帮就要爬红岩坡,过了红岩坡,夷方路就不太平了。

     盘旋迂回的红岩坡,马帮花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坡顶,烈日当头,山风猎猎,人们都脸色凝重地回望东南方,那个方向是他们的家乡,就是他们的血脉之地,那里有他们的爹娘和妻小,这一别过,他们或许就再也回不到他们的衣胞之地。走夷方有“到了弥渡不想媳妇,到了红岩不想回来”的说法,不是说他们不想媳妇、不想家乡,而是说到了弥渡过了红岩,走夷方的就没有回头路了,无论生死、富贵都必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红岩坡顶,乱石丛生,人在高处鸟瞰,祥云坝子尽收眼底,炊烟袅袅依稀可见,青山连绵爱恨难诉,幽怨的故园之情情不自禁地漫上了每个人的心头。马锅头已经抽了两袋旱烟,两眼摩挲地回望远方。他心里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走夷方了,祖坟上还有一块空地,周围十之八九都是奶奶坟,他无论如何都要占一块,要让子孙知道这是詹福有家族的香火之地。

     马锅头磕了磕烟锅,起身准备吆喝“开拔”,黑酉翠一曲彝家小调《舍不得》就夹着山风直钻心窝:

要走呢阿老表

要走呢阿表妹

走一步是望两眼

哪个舍得你

走是要走啰

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

哪个舍得你……

     黑酉翠已经是泪眼涟涟,其他的人也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马锅头的心底也直泛酸水。看着整支马帮被黑酉翠的一曲《舍不得》搞得魂不守舍,气瘪瘪的,马锅头恶狠狠地对黑酉翠说:“唱哪门子的丧调,谁舍不得,现在就往回走,过了红岩坡,想撤都晚了!黑酉翠,你是想走呢,还是想回?”

     黑酉翠唱《舍不得》那是情不自禁,面对马锅头对她的吼骂,她倒不恼,她知道作为一名马锅头必须狠,不狠就当不了马锅头,这是马锅头的使命,他必须最大限度地保障马帮的平安。一个老道而有经验的马锅头能维系着每个人的生死,虽然走夷方的人不可能与马锅头定下生死契约,即使有许多人抛尸荒野,死而不得归宗,那只能归结于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他们的家人是不可能去和马锅头要人的。

黑酉翠第一个揩干脸上的泪水,站起来说:“叔,走吧。”

     于是马帮开始启程,告别了红岩坡。

     马帮恢复了常态,不紧不慢地一路向西。

 

5

 

     黑酉翠走夷方的理由很简单,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寻访顺生的下落,和其他的人相比,她就显得更活跃,好奇心促使她一路上问这问那,从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里根本看不到沿途的凶险和艰辛,细心的马锅头把黑酉翠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里便兀自生出一阵阵的不安。走了四十多年的夷方路了,这种不安好像还从来没有过,每过一处熟悉的垭口和梁子,马锅头都感觉到那里生起一股股凉飕飕的阴风,恐惧就随着一身冷汗袭来。但马锅头只能把所有的不安和恐惧藏在心底,一路上仍然不动声色,因为他必须镇静。还好,从出发到现在,沿途也没有什么匪患,马帮还一路平安。

     从祥云的云南驿出来,黑酉翠就一直缠着肖文庆问顺生的情况,关于顺生是如何失踪的,肖文庆已和黑酉翠说了无数遍,问来问去,肖文庆都已无话可说,就躲着黑酉翠,而黑酉翠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肖文庆一生气就站着不走。本来马帮是一个挨着一个依山随道连成一条或直或弯的曲线,这一下马帮就被隔断,从肖文庆这里就形成了一个缺口,肖文庆不走,这个缺口就越拉越大。这是马帮的大忌,万一此时蹿出一股山匪,马帮就会被拦腰截断而首尾不能相顾。马锅头是整支马帮的首领和绝对核心,一切都按马锅头的交代去做,即使内急了也得统一集体解决而不得撇下队伍私自解决,他会根据地形地貌走在队伍的前面或后面,此时马锅头正好断后,队伍突然停下,拉抻脖子抬头一看,马帮是从肖文庆那里断开的。马锅头几个箭步蹿到肖文庆跟前厉声问咋个回事,肖文庆说是黑酉翠缠着他问顺生的情况,他一烦就站住了。

     马锅头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一跺脚骂道:“你这一站,队伍就成两截,正是强盗土匪想要的,这个理儿黑酉翠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然后又瞪眼对黑酉翠说,“走夷方不是玩家家,不是想干啥就可以干啥的,大家都跟紧啰,保持队形,不到西洱河,甭想歇!”

     经过这一茬,黑酉翠安静多了,不时用眼角捎肖文庆,眼神里装满自责,是因为自己肖文庆才挨了一顿骂,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再出差错。

 

6

 

     下关一过,马帮就进入西洱河地界。西洱河夹在苍山斜阳峰和哀牢山系者摩山之间的峡谷悬崖中,古称叶榆水、海尾河,由于它是洱海入西的泄河,又俗称它为洱河。西洱河成梯级汹涌跌宕穿行于崇山峻岭之中,一路向西奔涌汇入澜沧江,沿途是瘴气丛生,猛兽出没,人迹罕至,匪盗横流的原始丛林和湿地,也是相传诸葛孔明南征七擒孟获之地。那辗转直下飞溅崖壁的水柱,轰鸣如雷,仿佛是孟获引数十万蛮兵正与蜀军激战。

     太阳已西,寒气迎面扑来,马锅头疾步走到马帮的前面,一挥手,大家即刻立在原地不动,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马锅头。黑酉翠打了一个冷噤,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肖文庆的手臂,屏气凝神地伫立着,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黑酉翠当然不知道,前面几百米就是天生桥,过了天生桥,按人们的说法就是进入到了南夷即俗称的“不毛之地”。

     天生桥是从大理往西的第一道关隘,由一块巨大的石块卡夹在峡谷之间而成,西洱河水从下汹涌通过,和峡谷之间有几十丈的落差,瀑布溅起的水柱宛若朵朵梅花,故有“不谢梅”之称,是由北向南唯一的通道,有“两山成阙差寻丈,一将挡关万敌摧”的霸气,“一人当道,万夫莫敌”说的就是像天生桥这样的天险,而强盗和土匪往往就是占据这样的天险进行抢劫的。

凭经验马帮是由此往西,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可抢,大可不必如此的小心,此处是有匪盗出没,但那大多数都是等走夷方归来的时候,因为那时每个人身上多少都带有鸦片或银两。走夷方有时也靠“撞大运”,运气好时,有惊无险,运气不好,小则破财,大则丢命。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一路上马锅头的眼皮子老是跳,弄得他心神不宁,或许是有黑酉翠的加入,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才挥手示意让马帮停下。

     马锅头神色凝重地扫了一眼人马,站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中气十足地说:“前面就是天生桥,过了天生桥,走出西洱河,我们才算平安,前方大家要神情专注,管住马匹,不得吵囔,保持队形,快速通过。”然后又喊上两个护卫一同前往观察,马帮原地待命。

     西洱河仍然响声雷鸣,河风凛冽,湿气阴森,两岸青山耸峙,马帮像一块块岩石,沉默不语。

     终于可以前行了,大家松了一口气,心里记着马锅头的告诫,一个挨着一个,加快了步伐。

     黑酉翠还是显得紧张,小碎步跟不上队伍的步伐,落到了徐有善父子旁边。徐有善的儿子徐惠姜小声对她说:“莫怕,马锅头是吓唬人呢,大伙都还没有发财,强盗抢咱能得到啥?除非他是个憨贼。”徐有善撸了儿子一把,让他莫说话,黑酉翠扬脸对徐惠姜一笑,没搭理他,一路小跑跟紧队伍。

     突然一声口哨,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枪响。马帮愣了一下,迅疾卧倒。黑酉翠没有经验,还直愣愣地站着,徐有善一把把她摁倒说:“趴下别动,遇上强盗了!”黑酉翠趴着哪敢动。

     好一阵没有动静了,人们才慢慢起身,果然看见天生桥上站立着一个粗壮的蛮汉,手里攥着枪,枪高高地举着,他的身后还有六七个人,有的拿枪,有的握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马锅头和两个护卫隔那伙强人只有二三十米。马锅头心里纳闷,自己查看得够仔细了,怎么就没有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呢?虽然事发突然,毕竟走了四十多年的夷方了,马锅头便没有慌张,拍拍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把枪放下,退回队伍当中。

     马锅头抱拳挺身上前一步,不慌不忙地说:“我乃滇中牟定人氏,姓詹,名福有,人称‘左脚虎’,才入西就遇见好汉,也算有缘,敢问好汉名号,咱们交个朋友,并借宝地一过,如何?”

     蛮汉把枪往地上一顿,说:“我乃‘苍山神鹰’,段景,自小混迹于点苍山和西洱河一带,不求大富,只想向过路的人讨些吃食罢了,我也不贪,只要兄弟们满意,咱就认朋友,此路任你走。”

     马锅头一听对方报了名号,“苍山神鹰”也是第一次听说,心里就多了几分把握。做强盗的最忌讳的就是一下子就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号,做这一行讲究的是“雁过不留痕”,以防后人寻仇,除非是威震一方的盗匪,他们有固定的地盘,也勿需杀人见血,往来的商旅一般慑于威名会差人进贡。天生桥是出入滇西的咽喉,特别是走夷方的齐帮归来,无其它通道可走,一旦过了天生桥,就鲜有匪患,他们就可以欢欣鼓舞,平安到家了。而天生桥这样的宝地,自然会有强人出没,强人的名号——“苍山血”不管传了几代人,从马锅头走夷方起就没有变过,因此马锅头每次走夷方归来都会备下些银两进奉给“苍山血”,破财免灾,每个人都通晓这个理儿,但那是立夏或小满季节。而这个时候强人在天生桥出现,只说明他们只是小股流匪,也就是一般的蟊贼,没有什么手段和本事,饿急了,凭几支破枪,吆喝几个喽啰,扯大旗随便起个响亮的名号,撞撞运气,拦路抢劫。

     马锅头揣摩出了对方的底细,就显得更加的从容与镇定,不值得与对方鱼死网破,只是不知道对方的胃口有多大,能舍小顾大谈得拢最好,于是说:“好,那我就认‘苍山神鹰’你这个朋友,只是我们才由此去讨生活,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要说有也就是仅能糊口的手艺和换不了几个钱的破烂玩意,只要你看得上眼,随你挑,行不?”

     “苍山神鹰”语塞,转头与同伙嘀咕后说:“你们一大队人马,难道身上都不带住店、吃饭的细银,我们只要银两,其它的都不要。”

     马锅头说:“好汉此言差也,就那点盘缠你都要拿去,我这四五十号人那不得饿死,他们的妻儿老小都等着走这一趟养家呢,要不这账先赊着,等我们卖了手艺,货物换得银两等回来的时候再加倍奉上,有财大家发,你我的财路都不断,这也合规矩啊,如何?”

     对方已开始抓耳挠腮,一时接不上话茬,半晌才说:“你这不是耍嘴骗人吗?自从入道以来,我还没听说过先赊后还的,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哎,你的名头也是响亮的,想必也是威震一方,‘苍山血’,好汉你应该知道吧,他和我可是老相识了,我每次回来,有哪一次少孝敬过他。”

     “苍山神鹰”已被马锅头的临危不乱镇住,马锅头得趁势而上,再激他一激,他便会自乱阵脚,又说:“咦,天生桥这历来可是‘苍山血’的地盘,他是转场了呢还是他托你来此的?”

     这一问,“苍山神鹰”更是答不上话了。

     这一下,更加证实了所谓的“苍山神鹰”是借“苍山血”不在的时候出来撞运气的。

     马锅头走了这么长的夷方,谙知匪盗之间的规矩。名噪一时的匪盗都有自己固定的地盘,也就是所谓的势力范围,超出自己势力范围之外,即使再大的买卖一般都不做,若要抢占别人的地盘,那得凭实力,红刀子出,白刀子进地干才行。像天生桥这种隘口,坐地生财,哪个强人不想占,但也只有“苍山血”这样的强人才坐得住、坐得稳,别人要是眼馋了,也想借地捞上一把不义之财,被“苍山血”知道,轻则数倍的吐出来,重则人头落地。

     马锅头之所以抛出“苍山血”的名头,就是想让“苍山神鹰”知难而退,不要为了一点小财到后来丢了性命。

     “苍山神鹰”听到“苍山血”的名号,果然泄了气,其他的几个喽啰甚至打算折转身了。

     “苍山神鹰”一想:好不容易等来这一票,什么好处都得不到就败下阵来,一是划不来,二是多没面子!他不想就此放手,还想搏一搏,或许还可以找回一点面子。他一下子把一个想要退却的喽啰勒在胸前,厉声说:“想打退堂鼓,我就给你扔下去!”又对马锅头大声嚷嚷:“废话休说,要过此地,留下买路钱!”

     本来胜负已分,对方还要耍浑。马锅头再上前一步,手一挥说:“护卫!”七八个护卫应声而出,七八条枪直指对方。

     一亮枪,几个喽啰已转身弃主而逃,“苍山神鹰”见势不妙,边退边说:“那今天就交个朋友……”

     马锅头一声令下,马帮迅速通过了天生桥。

 

7

 

     一过宝山,马帮的人数陆续减少。他们有的已走夷方多次,会沿路找到自己的落脚点,一些人则是曾经到过这些地方,熟人熟事,好进行买卖;有些人是原来有过约定,特别是有手艺的人,一走进村落,就有熟人与他们打招呼,像是走进自家村寨一样,也不消吆喝,那里人都会相互转告,比如打铁的,到了老主顾家,连打铁的炉子都还在,和主人简单寒暄后,就可以扯风箱、抡膀子,“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就在村落间响了起来。

     像徐有善父子就是这样的手艺人。快到嘎嘎寨,他就问马锅头齐帮的时间,每次走夷方,徐有善都在嘎嘎寨,和当地人都混熟了,几年下来,收成还不错,在老家都置下一亩零七分的水田了。徐有善现在的心愿是,再帮儿子续个弦,小儿子徐惠姜的婆娘几年前就得肿病去了,留下了一个一岁半的男孩,大儿子是被抓了壮丁,死活不知,他的想法是,这趟夷方一走,就呆在家里照看孙子了。

而徐惠姜却和父亲拗着,死活都不去嘎嘎寨,也说不出个道道来,最后对徐有善嘣出一句“黑酉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搞得徐有善一脸的惊愕!

     惊愕之余,徐有善抓抓头,想起一路上徐惠姜有事无事就朝黑酉翠跟前凑,心里好像有些明白了:儿子是对黑酉翠有想法了。徐有善明白了这茬,其它的都不说,就凭她敢走夷方的这股子闯劲,就相中黑酉翠了。但自己好不容易才在嘎嘎寨扎下地盘,那可是就地生财的买卖,是多少走夷方的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那一年是他们第一次到嘎嘎寨。他和年轻的后生徐惠姜牵着两匹瘦马进寨,每见一人,他们都点头,都笑脸相迎,算是打了招呼。嘎嘎寨在深山密林之中,村民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有陌生人闯人,看他们的眼神既新奇又警惕,无论徐有善怎样和他们套近乎,他们一律不搭理,或站在远处交头接耳,仿佛徐有善和徐惠姜身上带着瘟疫一样。

     那一天,他们没有做成一桩买卖,连晚上的住宿都没有着落,只好饿着肚子在野外囫囵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徐有善终于拜见到了“伙头”,连说带比划说明来意,还把锄头、镰刀等铁具拿出来。徐有善眼快,已发现“伙头”家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农具,嘎嘎寨基本上还属于刀耕火种,此时的徐有善巴不得“伙头”家里立马长出一块地来,也好展示这些农具的厉害。恰好“伙头”要下地干活,徐有善喜出望外,不容分说拉起徐惠姜拎起镰刀和锄头就跟“伙头”出了门。

在地里,“伙头”终于见识到了镰刀和锄头的威力,笑着朝徐有善竖起了大拇指。

晚上,“伙头”家里的火塘边就多了徐有善和徐惠姜。

     “伙头”家可算是人丁兴旺,他已经是老爹辈了,而且两个孙子都是男丁。牙牙学语的小孙子刚吃饱奶就被“伙头”接过来抱在怀里逗耍,其他的人都在忙晚饭。徐惠姜有些无精打采,他肯定是被饿的。徐有善见火塘上方挂着一串红辣椒,他趁人不备扯了一个辣椒悄悄揉碎,看了一眼“伙头”怀里的孩子,心里说——对不住了,便伸出揉辣椒的手摸了摸那胖乎乎的小脸蛋。

     不一会儿,“伙头”怀里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声音一声紧似一声,哭声巴不得掀破屋顶。家里的人都围着孩子,急得不知所措。

     徐有善凑过去,盯着孩子的脸说:“哎呀,白乎乎的脸上怎么突然出现红道道,肯定是鬼上身,中邪了!”

     一听说是鬼上身,一家人更是急得团团转。嘎嘎寨闭塞落后,无医无药,无论大人小孩一有个头痛发热,他们唯一的法子就是求神拜佛,祈求消灾免难,因此每年都有人因不能就医而丢了性命。

     “师傅,给有办法救救我的孙子?”“伙头”的眼神又焦急又迷茫。

     徐有善点点头,便吩咐徐惠姜赶紧打一盆清水来。

     徐有善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伸出食指蘸了水,食指围着孩子的头绕了三圈,对着孩子的脸哈了几口气,然后叫徐惠姜找块毛巾来。

     徐有善将毛巾着湿,又对着毛巾吹了三口气,再把湿毛巾捂在孩子的额头上,然后再用额头上的毛巾慢慢擦孩子的脸。擦第二遍,孩子的哭声已减弱,擦至第三遍,孩子竟然安静了下来,一双大眼睛这瞧瞧,那瞅瞅,又恢复了乖巧的常态。

     孙子乖了,“伙头”的感激之情不言于表,心里更是对徐有善佩服得五体投地,假如没有了徐有善,孙子恐怕难逃一劫!接下来的晚饭一家人都把徐有善父子当做世外高人和恩人款待。其实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徐有善为了取得“伙头”的信任,不得不使了一个障眼法,孩子的突然嚎啕大哭,那是因为脸上被他抹了辣子面,他心里当然清楚,只消用清水一洗,孩子就没事了,不然他是不会对一个婴儿下手的。

     第二天一大早,“伙头”牛角号一吹,嘎嘎寨的人都被他召了来,徐有善的铁货不出三天就出手了。后来,徐有善父子就在“伙头”家支起打铁的炉子,“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荡漾在嘎嘎寨,因此每次走夷方,徐有善的目的地就在嘎嘎寨。

     徐有善想,如果能促成黑酉翠和儿子徐惠姜的姻缘,嘎嘎寨不去也罢,也可算是这次走夷方最大的彩头了。

 

8

 

     到了畹町,大家都各忙各的。黑酉翠的心早就飞到了芒勃寨,等待她的不晓得是希望还是绝望。顺生是死是活是她心里的一个结,这个结已经哽在心里三年,现在就要见分晓了,恐惧却一点一点的袭来,黑酉翠开始显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徐惠姜见她一言不发,像丢了魂似的,心疼得如针戳一般,也只好无助地干着急。对于徐惠姜来说,这也是一种煎熬,他既希望顺生活着,又希望顺生没了,他和黑酉翠一样,想知道结果又怕见到结果。最后还是马锅头作了吩咐:肖文庆、徐有善父子和黑酉翠一道去芒勃寨打听顺生的消息。

     来到那片甘蔗林,肖文庆说这就是他和顺生失散的地方。缓坡上的甘蔗林才种下不久,长得快的已有半人高,更多的甘蔗与杂草同生。在肖文庆讲述比划的同时,徐惠姜看到黑酉翠已是泪眼迷蒙。

过了甘蔗林不到一里地,他们就到了芒勃寨的头人家。

     头人很热情,说早就盼着他们来呢,还指着身上挎的景颇刀,问肖文庆会不会打制。景颇族的男人都刀不离身,肖文庆家世代为铁匠,哪有不会打的道理。肖文庆边点头边把头人叫到一旁问他:有没有见着詹顺生?还指着黑酉翠说,詹顺生的女人寻他来了。头人打量黑酉翠一眼,心里犯迷糊,她不是一个男人吗?肖文庆赶紧解释,怕路上有闪失,她是女扮男装。头人“哦”的一声,给了黑酉翠一个白眼说:“见过,他还在我家住过些日子呢。”四个人几乎同时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头人似乎有难言之隐,想了想,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毛路两旁都是高大茂盛的树木,太阳很毒,但浓荫蔽日,阳光很难穿过层叠厚实的树冠,阴森森的感觉无处不在。

     黑酉翠警觉着,一路打着寒颤。

     头人停下了。他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和辨别方位。最后头人撇下他们,钻进了黑黝黝的树林中。

     四个人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手心都沁出了汗,不知道头人到底要给他们看什么。

     正当他们面面相觑,迷惑不解时,树林里传来了头人的声音:“进来看吧。”

     他们蹑手蹑脚地遁声进入树林,头人正站在一个若隐若现的土包包前。头人指着土包说,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里边。徐有善顾不得什么,上前扒开荆棘和杂草,土包包头上还压着一块石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尊坟头!

     头人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景颇族人捕杀猎物最常用的方式是挖一个深深的陷阱,陷阱里布满了密密麻麻锋利的竹签,经过树枝伪装后,陷阱与周围的景物便无二致,连人也很难分辨真伪,那些觅食的凶猛动物一旦掉进陷阱里,根本无法生还。那天夜里,顺生为了逃生,窜入树林,刚好掉进陷阱里,无数支竹签活生生地插进身体里。还算顺生命大,竹签没有插中要害,三天了,主人去查看,才把他拖了出来,送到头人家,尽管有头人悉心照顾,但失血太多,伤口感染,不出一星期,顺生还是走了,头人就把他埋在了后山。

     黑酉翠幻想着无数的结果和情形,她一直坚信顺生是不会撇下她的,他还那么的年轻,做夫妻的时日还长,好日子正等着他们呢!三年前家乡稻场上顺生暖暖的笑容还那样的清晰,现在却变成了千里之外的孤魂野鬼。黑酉翠积攒了三年的牵挂、幽怨和愤恨顿时倾泻到眼前的一堆黄土上。她像一条饿极的野狼“哇”的一声扑向那堆黄土,一边喊了顺生的名字一边用手拼命地抓……

 

9

 

     黑酉翠仅存的希望一下子被一堆黄土抹去,整个人儿形如槁木,像被抽了神儿,蔫蔫的,让人既怜惜又担心。

     马锅头心里也一直牵挂着顺生的生死,现在也有了一个交代,他一声不响地抽着旱烟,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都要把黑酉翠安安全全地带回到詹官屯,才对得起顺生和詹家。徐惠姜一直在为黑酉翠鼓气,说到激动时,黑酉翠也只是可有可无地瞟他一眼,那种眼神让他既难过又无助。

     大伙心里都同情黑酉翠,但手头的活却不能耽搁,头人也很热情,一行人就扎在芒勃寨,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又在芒勃寨响了起来。

     黑酉翠也慢慢活络起来,不时还与头人的女儿说笑。头人的女儿叫木然咪,十七八岁的样子,平时被爹爹看管得紧,现在家里多了生人,知道黑酉翠也是女的,更是少了些许矜持,整天围着打铁的炉灶转,不时地问这问那,就连晚上都吵着要黑酉翠跟她睡。

     黑酉翠当然不会依了木然咪,她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讨生活的,要是不小心犯了禁忌,恐怕连芒勃寨都走不出去。木然咪是个好姑娘,爹爹很宠她,顺生在她家呆过,黑酉翠有很多话都想问她,但她仍然发觉只要她俩在一起的时候,她爹爹的目光就很犀利地扫了过来,好像藏着啥秘密。

     静谧的夜幕下,不时传来水牛反刍的咀嚼声。黑酉翠辗转反侧,透过二楼阁楼的竹篱笆,斑驳疏朗的月光像无数颗闪着寒光的银针扎在她身上,身子一阵阵灼热起来,如炭火烙在身上。

     黑酉翠摸索着下了楼,一轮圆月悬在头顶,也不知道是十五还是十六。假如是在家乡那有多好呀!篝火燃起来,弦子弹起来,调子吼起来,阿哥阿妹跳脚来,阿哥跳破千层底,阿妹跳烂绣花鞋,跳得星星眨眼睛,跳得太阳早早起……而现在一切都恍若隔世,顺生哥哥已不在。“哥哥呀,你在那边可否看得见明晃晃的月亮,你可晓得我千辛万苦寻你而来,却只看到一堆黄土,你好狠心呀!”黑酉翠踉跄在一片银白的月光下哽咽诉说。

     睡在隔壁的徐惠姜同样辗转难眠。黑酉翠慢慢平静下来,让他宽慰了很多,但他仍然担心黑酉翠会扛不住打击而做出过激的行为,因此黑酉翠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从黑酉翠下楼,徐惠姜就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徐惠姜开始想她或许是起来小便,但黑酉翠却像“鬼牵”一样,根本不像是要小便。这太危险了!芒勃寨为了防止野兽偷袭庄稼,四周都挖了陷阱,她万一踩上了,一想起顺生,徐惠姜不寒而栗。他之所以不动声色是怕吓着黑酉翠,此时他也顾不得了,叫了一声“酉翠”就一把抱住黑酉翠。

     此时的黑酉翠整个人儿是恍惚的,她心里念着顺生的名字,迎着月光,耳际好像传来了顺生高亢的跳脚调,那是她和顺生约会的地方,黑酉翠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仿佛欢快地飞向化佛山。

     两人相拥着踉跄倒在地上。黑酉翠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这个人不是顺生还会是谁呢。头顶正是一轮满月,周围树影婆娑,山风习习,这样的场景她再熟悉不过,初一到十五,跳脚跳累了,她就是这样枕在顺生哥哥的怀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顺生,你让我想得好苦!”黑酉翠边喊顺生的名字边像一头小鹿往徐惠姜的怀里钻。

     黑酉翠虽然结婚三年,但詹顺生婚后的第二天就踏上了夷方路,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现在她的身体就像成熟的山桃,滋润饱满,更像一丘水肥充足的地块,一旦有人伺候,定然是春心荡漾,更何况是躺在她朝思暮想阔别三年的“顺生”哥哥怀里呢。

     黑酉翠紧紧抱着徐惠姜,嘴唇就在徐惠姜的脸上摩挲着,直到贴在徐惠姜的嘴唇,两个人都使足劲将舌尖搅在一起。徐惠姜已是全身发热,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探进了黑酉翠圆润的酥胸,那坚挺饱满的山峰令他欲火中烧,欲罢不能。徐惠姜知道黑酉翠是把自己当成了顺生,一开始他也想克制,但他实在受不了来自黑酉翠身体的那份排山倒海的能量。他已把黑酉翠的衣服扯开,就要进入黑酉翠的身体时,黑酉翠的表情在月光下是那样的淡定从容和充满幸福的期待。徐惠姜猛然愣住了!这个女人多好,多可怜,又多令人敬佩,为了寻夫,敢不畏生死,毅然踏上夷方路,自己竟然要占她的便宜,白穿一身人皮,真是连牛马牲口都不如!徐惠姜更加坚定,一定要娶黑酉翠,让她一生一世幸福快乐!黑酉翠仍然期待着,徐惠姜迅速将她的衣服穿好,紧紧抱住黑酉翠。在芒勃寨的夜空中,顿时传来了两个苦难人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倾诉声。

 

10

 

     第二天一大早,黑酉翠和徐惠姜第一次打照面,两人都有些尴尬,黑酉翠红着脸,埋头往炉子里添柴火,徐有善撑铁,徐惠姜、肖文庆抡锤打铁。徐惠姜多了一份心思,眼睛的余光老往黑酉翠上瞟,锤子落下的准头就不准,力道也拿捏得不好,肖文庆也别扭,和平时的节奏整个儿对不上。肖文庆放下铁锤,问徐惠姜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徐惠姜赶紧收回心思,说昨天晚上肚子不好,上了两次茅房。徐惠姜就遭到了父亲的一顿数落。

     黑酉翠正想替徐惠姜说话,木然咪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拉起她说:“走,姐姐,赶集去。”

     黑酉翠还是第一次看到木然咪这一身光鲜的打扮。红色箍筒的包头上缀满了红、白、黄的绒花,黑色的左衽短上衣前胸和后背镶嵌着闪闪发光的银泡,还挂着一串串银链和银饰,脖子还戴着银项链和银圈子,红色的筒裙,整个人显得更年轻活泼,特别是一身的银色让人晃眼。从这身打扮上,可以看出,景颇族对银饰的偏爱,这一点和彝族非常相像。

     木然咪本来就眉清目秀,再穿上这身色彩鲜丽的衣裳,更显得俏丽动人。

     黑酉翠站起来犹豫地说:“我这里正忙着呢。”

     徐惠姜急忙说:“去吧,陪木然姑娘逛逛,我们忙得过来。”

     徐有善和肖文庆也说,去吧。

     黑酉翠还没有动身,木然咪拉起她的手就说,走,姐姐也换身衣服。

     木然爹见木然咪穿得如此庄重,不高兴地说:“又不是参加目瑙纵歌,真是瞎胡闹。”木然咪一溜烟就不见了。

     到底是头人家的女儿,衣服只愁多得穿不完。黑酉翠搭不上话,只得全听木然咪摆布。一会儿,黑酉翠一身景颇姑娘的打扮,也成了一个标准的景颇美人。

     头人一个劲地催。他有三五天没有去畹町的店铺了,前几天送了一批刀到店铺,想看看这伙走夷方的人打制出来的景颇刀的销售行情,好的话,还要让他们打户撒刀。女儿一听说他要去畹町,就死缠着要去。

时局混乱,战事不断。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并集结重兵进攻缅甸,欲切断中国唯一国际通道——滇缅公路。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利,一部分返回滇西,据守怒江天险以阻敌,另一部分退让印度,接受美国装备受训。滇缅公路成为了中国此时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国际运输通道,而畹町就是滇缅公路的终点,与缅甸邻邦九谷一河相隔。这个弹丸之地就成为驰名中外的军事重镇,现在虽然还在中国人的手中,但也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平民百姓连躲都躲不赢,头人当然有理由担心自己的女儿。

     临走前,黑酉翠又跑到阁楼,把从詹关屯出门就随身携带的一副弹弓和一把剪刀装在一个景颇人叫做筒帕的挎包里。

     一路上头人一直在嘱咐,黑酉翠有些紧张,心里想,兵荒马乱的,的确不应该乱窜,而木然咪依然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11

 

     畹町虽小,却是名副其实的“一国两城”。集镇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地的傣族和阿昌族人,不论男女下身都穿筒裙,不过男叫“笼基”,脚穿人字型拖鞋。与畹町一河之隔就是缅甸,缅甸与畹町山水相连。在畹町的缅甸人也不少,其中不乏长得黑不溜秋的小和尚在人群中穿梭求施,女的脸上涂一种叫“檀拿伽”的香粉末浆,它可清凉、防晒和护肤。芭蕉、菠萝、柠檬、芒果、柚子,还有体型硕大的菠萝蜜俗称牛肚子果等热带水果随处可见。好多东西黑酉翠都未见闻过,一下子仿佛置身于异国他乡。黑酉翠还看见不时有荷枪实弹的国军走过,也有美军样子悠闲的身影。黑酉翠就想,不打仗多好!心里就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小日本!”

     头人在畹町有三家铺面,分别经营茶叶、农具和生活用品。头人直接走进农具铺,伙计说,这久景颇刀和户撒刀特别好走,存货都没了,正要捎话给您呢。头人知道,战事迟早会烧到这里,老百姓手里有把刀,心里踏实,小日本要是来了,也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头人点点头,又转进了隔壁的茶叶铺。

     茶叶铺的生意现在不好做,以前英国人喜欢中国的绿茶,茶叶只需运到缅甸,再由缅甸转到英国,现在缅甸人仇恨英国人,还傻乎乎地欢迎日本人来帮他们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日本人一进入缅甸,烧杀奸淫,无恶不作,还信誓旦旦地放出狂言“三个月灭亡中国”,结果连一条滇缅公路都拿不下!茶叶进入缅甸的这条线断了,生意当然不比以前红火。头人又问伙计:“那石头的行情呢?”伙计就压低声音在头人耳边嘀咕。头人怀揣了一件东西,吩咐木然咪在铺里等他,他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木然咪那里呆得住,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来一趟,爹才前脚走,她就拉着黑酉翠溜出了茶叶铺。

     她们先吃了清香四溢的竹筒饭,然后吃苦辣爽口的牛肉撒撇,又喝了冰甜脆爽的泡鲁达,木然咪还嚷着要吃泼水粑粑和炒面,黑酉翠赶紧捂住肚子说,再也撑不下去了。木然咪就说,也好,下次再来,让你尝个遍。

     过了一个转角,聚拢了好些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短发女青年站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正向人们大声说话,大致意思是号召人们捐款捐物打日本。木然咪掏掏身上,只剩一把零票,“噌噌”上去就把钱投进了箱子,引得一阵叫好声。谁不恨小日本,黑酉翠也想捐,但她身上没带钱。

     头人回到茶叶铺,不见木然咪,问伙计,伙计苦着脸说,小姐打扮得像只美丽的孔雀,根本拦不住。头人心想,最好不要出什么差错,赶紧上街寻找。

木然咪正在懊恼,刚才只图自己高兴,忘了还有个姐姐,她应该留点钱给黑酉翠,也让她上台露露脸。木然咪一抓头,好像想出了什么办法,拉起黑酉翠就往回走,刚好和出茶叶铺的父亲撞上了。

     还没等父亲发火,木然咪伸手就向父亲要钱。看着父亲一脸迷惑,她说那边有人在募捐,要打日本人呢,我捐了,可姐姐没有钱。头人把她的手挡了回去说,那是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瞎掺和。木然咪不肯,边跺脚边把脖子上的银项圈取下来,说不给钱就把它捐了。头人却笑了,说那是你的嫁妆,到时候嫁不掉可别怪我。木然咪就嘟着嘴不说话。

     这时,两个穿着“笼基”的人走进铺子,伙计打了招呼后,他们就和头人进了另外的屋子叽里咕噜说话。木然咪还生着气,伙计让她别出声。

     一会儿,他们都出了屋,头人送走两人后,又对木然咪招招手。木然咪不理。头人拿出一沓票子在手里掂,说不要可别后悔。木然咪一把抓过票子,说爹爹真好,转身就要和黑酉翠出去。

     原来,那两个穿“笼基”的是缅甸人,是专门做翡翠毛料的,头人开的茶叶铺,还兼做毛料生意,在当地俗称“赌石”。要做“赌石”,一是凭经验,二是有本钱,三还得撞运气,有的人一夜暴富,有的人却倾家荡产。头人所雇的这个伙计,看重的就是他精通此道,虽然有时会看走眼,但凭十几年的经验,一单亏了,下一单又赚回来了,因此深得头人的信任。刚才头人出去怀里揣的就是一块毛料,头人到赌石市场一出手,这一进一出就赚得两千。正好木然嚷着要捐,只要这两千能撂倒几个小日本,捐了也值当。

     返回的路上,木然咪突然叫了起来,哎哟,都忘了给姐姐的同伴带点好吃的了,姐姐,两千块你都全捐了吗?黑酉翠“嗯”了一声,点点头。木然咪就说,那下次咱们可不能忘了他们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头人知道黑酉翠把钱全捐了,着实愣了一下,心里想,这个女人不一般。他知道走夷方的人都是拼着老命出来赚血汗钱的,他们能省就省,从来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今天黑酉翠捐出去的钱,有些人走一趟夷方还不一定赚着呢。头人看了黑酉翠一眼,心里开始有点佩服这个女人了。

     走过一片甘蔗地,芒勃寨就在眼前了。头人对木然咪说,你们先回家,我到周围转转,说不定会有馋嘴的野物掉进坑里,晚上正好打牙祭。走时还对黑酉翠说,管住她,别让她乱疯。

     这片甘蔗地就是顺生遭难的地方。来到伤心地,黑酉翠百感交集。木然咪见她难过的样子,安慰着她在一棵大榕树旁坐下,黑酉翠一股脑将苦水倒了出来,木然咪一边听着一边抹泪。

     日头偏西,两人起身往回走,还没有走出甘蔗地,迎面来了三个男人,前面的一个是傣族模样,后面两个是五短三粗的汉族打扮,两人不由得警惕地加快了脚步。傣族模样的人过来用傣话搭讪,他问周围哪儿长红木。木然咪瞅了他一眼,说不知道。那人就拿出一沓票子在她眼前晃,说有赏。木然咪拨开那人继续走。另外两人眼里放着淫光,手舞足蹈,嘴里喊着“花姑娘”就围了上来。两人一下子明白过来,糟糕,遇上日本鬼子了!黑酉翠还来不及用身体护住木然咪,两个人就被扯进了甘蔗林。黑酉翠拼命挣扎,可她那是兽性大发的日本鬼子的对手。黑酉翠已被死死压住,情急之下,她摸到筒帕里的那把剪刀,她奋力握住剪刀,不管不顾地向上戳,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对方没有了动弹。木然咪呢?不远处甘蔗在乱晃,黑酉翠像头狮子扑过去,剪刀接二连三扎向鬼子。鬼子没气了,木然咪掀翻鬼子,看见黑酉翠脸上、身上全是血印子,手里还紧紧握住那把剪刀。

     姐妹两搀扶着出了甘蔗林,那个傣族模样的人还坐在路边,事不关己悠闲地抽着香烟,眼前突然冒出两个血淋淋的人,吓傻了,见着黑酉翠手里的剪刀,好像才明白了发生什么事情,伸长脖子跳起跳落地喊“太君,太君。”

     黑酉翠已经咬着牙逼到他跟前,那人“扑通”跪下,连声说:“饶命、饶命,我也是被日本人逼的。”

     木然咪已经瘫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姐姐,扎……扎死他!”

     那人已经吓得魂飞胆破,捣葱般地磕头:“我也是中国人,我也上有老下有小,饶我一命,再也不会替小日本当枪使了。”

     “亏你还是中国人,也好让你记住替日本人做事的下场,”话音未落,黑酉翠的剪刀就从他脸上划过,“滚吧,狗汉奸。”那人捂着脸杀猪般的嚎叫声由近及远。

     “木然,走,咱回家。”黑酉翠扶起木然咪说。

 

12

 

     黑酉翠和木然咪像两个落难的人走进家门。徐惠姜首先看见的是两个衣冠不整、满脸血迹的人,还以为是哪里遭了打劫前来求救的,肖文庆和徐有善也停下活计,一脸的惊异。直到黑酉翠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看清眼两人的真实身份。

     徐惠姜赶紧上前扶住黑酉翠,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嘣出“咋啦、咋啦”几个字。肖文庆和徐有善也手慌脚乱问这问那。

     木然咪抹了一把脸,“噗嗤”一笑,伸出大拇指说:“姐姐是个英雄。”三个人更是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脑。

     徐有善已经端来了水,让她俩赶紧洗洗,半盆水瞬间成了红色,直到换了第三盆水,她俩脸上的血迹才洗净。

     这时,头人扛着一只麂子进门,说今晚有口福,可以打牙祭了。木然咪见着爹爹,跑过去一把抱爹爹大哭起来……

     头人听完讲述,狠狠地拍自己的脑袋,说都是自己的过失,假如半道不丢下她俩,即使遇上十个八个鬼子,凭他一把景颇刀都能对付。当得知女儿和黑酉翠都只是受到了惊吓外,他才平静下来,又对黑酉翠说:“谢谢你,是你让木然逃过一劫!”头人对小日本的仇恨就徒增了几分。

     还是头人想得周全。这小日本现在正得势,狗日的在中国土地上秘密找矿,想把中国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据为己有,然后造枪造炮反过来打中国人,现在突然死在芒勃寨附近,得赶紧把鬼子的尸首处理掉,不然芒勃寨还得遭殃。

     事不宜迟,黑酉翠带着头人和徐惠姜等四人迅速赶到事发地,把两个鬼子僵直的尸首抛进了涛涛奔涌的畹町河。

     晚上,在芒勃寨头人家的院落里烧起了熊熊的火塘,火塘上方整只麂子已经烤得清香四溢,宽敞院落里摆满了一桌桌丰盛的景颇菜,芒勃寨的人都聚集在这里,景颇头人亲自将水酒倒满竹筒,讲述了黑酉翠勇杀日本鬼子,勇救木然咪的英雄壮举,并一一敬过黑酉翠这伙走夷方的人。黑酉翠见着火塘,她又想起了家乡。彝家的火塘也是这样,生生不息,她想起了年迈的父母和公婆,还有每天黄昏日落前他们依门眺望西南方的愁断肝肠,还有他的顺生哥哥,黑酉翠眼里一下翻起了泪花……

 

13

 

     景颇族人性格豪爽,知恩图报,黑酉翠他们已成了芒勃寨最为尊贵的客人,他们起得更早,铁锤抡得更勤,除了继续打制、修补农具外,还有更多的景颇刀和户撒刀等着他们,更重要的是干起活来心情愉悦,那种寄人篱下的畏缩和对前程的虚渺担心,随着“叮叮当当”的忙碌好像从心底里被一把抹掉。黑酉翠不但为走夷方的人长了脸,徐惠姜更是认定了她这个女人,徐有善也心里窃喜,假如去了嘎嘎寨,收成暂且不说,可能儿子就白白错过了一个好女人,徐有善就暗自思量,得找个时间和黑酉翠单独说说她和徐惠姜的事情,心里好有个底数。

     眼见打铁的料不多了,平时都是徐惠姜和肖文庆走村串寨去收,这次徐有善想带着徐惠姜和黑酉翠去收铁料。头人得知后说,你们就安心打铁,料的事让寨子里的人去做,黑酉翠不能去。头人是真心替黑酉翠考虑,上次的事情想想都后怕,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咋个对得起黑酉翠这个恩人。

     徐有善主要是想借此撮合儿子与黑酉翠的婚事,头人发话了,他不好争执,但又不甘心,于是说,打铁除了艺精,还得看料,不是所有的铁料都可以打出好刀,要不让徐惠姜带着黑酉翠去,徐惠姜他知道哪些是好料,寨子都串熟了,不会有事的。

头人点点头,后来又摇摇头说,黑酉翠还是不能去。

     这时黑酉翠说:“来了一个多月了,都是窝在火炉边,什么事也帮不上,平时都是他们照顾我,我也想出去长长见识。”

     头人终于点头了,但还是挑了一个寨子里有勇有谋办事稳当的景颇男人一道前往。

     有了景颇男人,黑酉翠他们一行很顺利,才走了两个寨子,铁料就收得满满一驮子,而且都是些好料。

     骡子有些累了,毕竟驮了二百多斤的铁货。黑酉翠心疼骡子,前面的竹棚旁长有青嫩的草,清澈的小河就顺竹棚蜿蜒流过,正好让骡子歇歇。

     正要上路,一个路人见到汩汩的流水,便几步窜到河边,趴下身子一阵猛喝。黑酉翠想这人肯定是奔波够呛,饥肠咕咕了。那人正个身来,黑酉翠已经拿出景颇人给的芭蕉叶包着的米饭递了过去。

     这人面黄肌瘦,皮肤黝黑,粗布对襟上衣,花格下身筒裙,露出一对细脚杆和一双残破烂底的大拖鞋。见黑酉翠递上芭蕉饭团,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颤颤巍巍地捧住,一边作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他三下五除二,眨眼的功夫,一个大饭团就被吞了。黑酉翠示意徐惠姜也把他的饭团拿来,那人赶紧摆手说不要了,反倒从兜里掏出一块鹅卵石大小的石头,边比划边说,意思像是问黑酉翠买不买石头。

景颇男人过来,说:“别理他,我们走。”

     那人却不依,举着石头继续说。这回黑酉翠听懂了。这个缅甸人,以前做玉石一夜暴富,他本人和几个儿子都吸上鸦片,赌石又蚀了本,还欠下了高利贷,他收藏的几块上好的石头也被儿子想着法儿转手贱卖,只剩这块最好的石头,要不是他整日藏在身上,早被几个败家子换成四号(毒品)了,现在债主逼到门头,放出狠话,到期还不了债,就杀人烧房子。原来还指望靠这块石头咸鱼翻身,现在只有法用它来保命了。

     徐惠姜早就听说赌石这个行当,特别是在缅甸,几乎人人都赌石,一夜暴富和倾家荡产的都大有人在,走夷方的人听说也有赌石发家的,自己没有本钱,也不敢冒这个险,只有老老实实地靠卖手艺挣钱,他也听清了老缅的遭遇,今天或许自己是摊上了发财的好机会。

     徐惠姜好奇地走了过来问:“那你要多少钱?”

     缅甸人眼里放出一丝光亮说:“有人出价10万我都舍不得卖,石头和人是讲究缘分的,我看你们是好人,就15万给你们捡个便宜,你们一转手至少可赚30万到50万。”

     徐惠姜一听这个价,顿时像皮球撒了气。按当时缅币16∶1的兑换价,也需要将近1万块钱,他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徐惠姜失望地转身离开。

     黑酉翠第一次走夷方,她不知道这是产于缅甸的翡翠毛料,想不到一件石头竟值这么多钱。她好奇地拿起石头看了看,除了包裹着一层黄褐色的粗糙表皮,与普通的鹅卵石没有什么差别,用手掂了掂,好像比一般的石头重几分。她没有说话,把石头还给缅甸人,转身离开。

     缅甸人有些着急:“5万。”

     徐惠姜有点心动,但他的手头连这个价也凑不足。缅甸人看出了徐惠姜的心思,说:“我是急等着钱救命,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5万得这么好的货,整个缅甸找不出第二个。”

     徐惠姜还想搭话,黑酉翠拉住他说:“我看有些蹊跷,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个闪失,一趟夷方就白走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黑酉翠的话,徐惠姜听着舒坦,只要听黑酉翠的话,他觉得比得到那砣石头更划算。

     路上,景颇男人说,那人是个骗子,专门挑你们走夷方的人装可怜、编瞎话骗人的,他是个大烟鬼不假,但石头肯定不是真货,赌石水深得很,形形色色的人和骗术防不胜防。一席话说得黑酉翠和徐惠姜心里倒吸了口凉气,今天假如没有这个景颇人在,肯定得上当受骗。

     回到芒勃寨,徐惠姜把缅甸人卖石头的事说给头人听。头人说,幸亏你们没有上当,景颇男人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些老缅经常玩这种手段,而且专门骗你们这种人。头人最后还说,你们喜欢石头,到时候我送你们。

 

14

 

     初一的日子,黑酉翠备了些简单的香纸,他要到顺生的坟头磕个头烧炷香。她本来要独自前往,但徐有善硬要徐惠姜陪她去说有个照应。

     这个地方雨水多阳光足,顺生的坟头被疯长的野草遮得严严实实。俩人默默地清理了杂草,坟头逐渐显露出来,木牌上“牟定人氏詹顺生”几个字已被雨水侵蚀得模糊不清。

     这个木牌是得知顺生葬于此后,黑酉翠立的,坟头也加高了,她不想让顺生再委屈,立块木牌,就是想让顺生在阴曹地府也有个号,不像那些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被欺负,在阳间顺生也有人祭奠,每次黑酉翠来烧香纸,她坚信顺生在那边都能收到,顺生还憨憨地笑了呢。

     黑酉翠和徐惠姜在坟前并排跪下,黑酉翠一边磕头一边说:“顺生哥哥,酉翠来看你了”,然后焚烧香纸,“烧给你的钱你尽管花,要是缺啥你就托梦给我,我在这边过得挺好呢,爹妈你也不消牵挂,我会好好照顾他们……”徐惠姜也说,顺生老弟,你在那边好好安息吧,我会照顾黑酉翠一辈子的……黑酉翠如诉如泣的声音连周围的山峦也静默了,一只鸟带着凄厉的叫声突地从头顶掠过。

     黑酉翠要起身的时候,她突然见坟头上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缠绕着一条手杆粗的蟒蛇,徐惠姜吓得一下子跳开。黑酉翠见蛇缓缓蠕动,举着头向她张望。蛇是最有灵性的,特别是清明前后,家中有蛇进入,人们都说那是祖宗光顾,是富贵大吉的征兆。黑酉翠也不怕被蟒蛇袭击,她作了个揖说:“假如你是顺生哥哥仙灵,就请你离开吧,这里有我们看护着呢。”说也奇怪,那条蟒蛇像听懂了黑酉翠的话,竟然簌簌地爬走了。

     徐惠姜怔怔地望着蛇爬进密林之中,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但他更兴奋的是,他刚才对顺生说了,他要照顾黑酉翠一辈子,黑酉翠没有说话,这就是说她默认了,父亲知道了,甭提有多高兴呢。

     返回时,黑酉翠再次回头凝望,顺生的坟头又隐映在密林当中,也就在那时,她心里下了个决定。

 

15

 

     清明节快到了,也就是说齐帮回牟定的日子也快了。

     晚饭,黑酉翠他们已和头人家一起同桌吃饭了。头人见黑酉翠满腹心事的样子就问她。黑酉翠放下碗筷,头人看她还是一副迟疑的样子,就说,什么事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黑酉翠说,她想把顺生的坟迁回老家。

     黑酉翠的这一想法着实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走夷方的人有无数死在异乡,有的被草草埋掉,有的就被猛兽吃了,还没有听说过要把死在异乡的尸骨拿回去的,马帮还得驮货物,防疟疾、瘴气,防山匪杀人越货,哪有精力顾得上一堆白骨。再说了,走夷方的都讲究一个好彩头,图个吉利,出门归家都得看卦,随队有个死人,这事即使能办,总管、马锅头和大伙都不答应。

     徐有善无比爱怜地看了一眼重情重义的“儿媳妇”,也无法发表意见。

     徐惠姜冒出一句:“大伙不同意,咱就分开走。”他知道这是气话,那得担多大的风险,他想表达的是他绝对站在黑酉翠一边。

     黑酉翠说,不想拖累大伙,她想好了,她留下来,等赚到足够的钱,雇人送顺生回去。

     “好,我陪你留下一起赚钱,到时候我们一齐送顺生回家。”徐惠姜毫不犹豫地说。

     黑酉翠看了徐惠姜一眼,含着泪说:“惠姜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有善大叔也把我当成了儿媳妇,但是我生是顺生的人,死是顺生的鬼,我一辈子就守着顺生,我才想着要把顺生带回去,顺生不能成为孤魂野鬼。是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白疼我了。”黑酉翠一席话把在座的人说得鼻子酸酸的,木然咪早就忍不住擦眼泪了。当然黑酉翠之所以走夷方还有一个重要的隐情,顺生还有两个弟弟,大的年满十四岁,顺生一走三年了无音讯,家人有意让十四岁的小叔子取嫂为妻。

     “哎”,头人突然一下把酒干了,他抹抹嘴说:“事到如今,我实不相瞒,是我对不起姑娘,顺生其实没有死。”

     头人的话就像晴天里的一声霹需,震住了大家!

     大家眼睛不眨地听着头人娓娓道来:

     三年前顺生在甘蔗林遇到了国民党兵,我把他从陷阱里救出来,他的确伤得不轻,还嚷着要到腾冲的和顺集合,那样子咋个走得了,于是让他在家安心养伤,等来年又和走夷方的一起回去。我让木然好好伺候,他的伤势逐渐好转,木然开始喜欢上他,我看这小子也很不错,与他商量最好入赘,替我继承家业,走夷方的人也有很多在当地安家立业的。我的家业还算殷实,想着他会满口答应,想不到他却一口拒绝。他说他在老家已经成婚,他不会贪图富贵背弃酉翠入赘的。小女那么喜欢他,他却死活不应,我一时恼怒,就要他强行入赘,结果他就拖着一条还未痊愈的病腿逃走了。为了使木然死心,我只好说他死了。你们来说要找顺生,我一是气,也为了圆上谎,就胡乱指个坟堆说是顺生的。想不到姑娘对他如此重义,终身不嫁,又是木然的救命恩人,我再不说出实情,还算是个景颇男人吗?姑娘,是我对不起你啊!

     木然咪哭着走到头人跟前,发狠地用双手擂着头人说:“爹爹,你咋会这么狠呢!”

     头人走到黑酉翠面前,说:“酉翠姑娘,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愿意收你为干女儿,你愿意吗?”然后深情地看着黑酉翠。

     黑酉翠“扑通”跪在头人面前说:“干爹,我不怪您,是您救了顺生。”突然一转身歇斯底里喊着“顺生”的名字一下就冲出了大门。

     一桌人就循声追了出去。

 

16

 

     这趟走夷方,因为有芒勃寨头人的关照,赚头很足,景颇刀和户撒刀是有多少要多少,价钱还翻番,抵得上平时两趟走夷方的收成,随着齐帮回城日子的临近,大伙既高兴又激动。

     徐惠姜父子有些怅然若失,顺生的突然复活,让他们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见黑酉翠一脸阳光地忙上忙下,徐惠姜只能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祝福她。徐有善暗自摇头,是自己的儿子没有这份福气。

     黑酉翠决定留下来,同时也非常内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公公婆婆。别人走夷方,带回去大洋和烟土,顺生现在仍然生死未卜,但黑酉翠冥冥之中觉得顺生就在某处地方,她得继续寻找。

     头人和木然咪都很赞同她的这个决定。

     就要和伙伴们告别了,黑酉翠要徐惠姜转告自己的公婆,她没有什么东西带给他们,但一定要告诉他们的儿子顺生还活着。

     徐有善看出了黑酉翠的心思。他说酉翠,你别担心,有我们的一份也就有你的一份,没有你我们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到时候我们会如数地将你的那份拿给二老的,更何况他们知道顺生还活着,这比挣多少银元和烟土都还重要。黑酉翠就说,那就谢谢叔和两位哥哥了。

     临走时,头人吩咐木然咪把东西拿了。木然咪用竹盘端着四件毛料出来,头人指着盘子说,这是送给你们的石头。

     徐有善说怎能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头人说,莫推辞,原先我就答应过的,料倒是真的,但也值不了几个钱,再说了,这比你们送给我的礼物就差远了。

     徐有善等人不明白,他们什么时候送过头人东西了。

     “这个干女儿不是你们送给我的吗?”头人笑着看了一眼黑酉翠,见他们不动身,又说,“酉翠,你先挑。”

     黑酉翠只好腼腆地挑了一件最小的毛料,其他的人也就没有推辞,各自挑了一件毛料。

     芒勃寨就要消失了,徐惠姜再次回头,黑酉翠还站在竹棚下朝他们挥手,这个五尺汉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狗日的顺生,你这小子可不能死啊!

 

17

 

     黑酉翠又陷入焦虑当中。

     在芒勃寨呆着肯定得不到顺生的消息,一个女人家又不可能漫无目的地四处打听,黑酉翠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

     头人突然想到一个法子。

     头人对黑酉翠说,顺生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畹町,畹町不是有咱们的店铺吗,那个农具店干爹就送给你了,一来你有事可做,二来你好打探顺生的下落。

     黑酉翠摇摇头说:“干爹,那是您的家产,我怎能平白无故地要您的店呢。”

     木然咪也在一旁凑合:“姐姐,你就依了爹爹的,顺生哥是打铁的,什么刀啊、锄了的还不得拿到咱店里卖呀,说不准哪天顺生哥哥就会找上门来呢。”

     见黑酉翠还在犹豫,头人说:“就这么定了,等到找着顺生,这个店就是干爹送给你的嫁妆了。”

     黑酉翠现在是一身景颇姑娘的打扮,木然咪三天两头往店里跑,见她脸上焕发着神采,配上银泡闪闪的短装和筒裙,更显高挑妙曼的身材。木然咪笑嘻嘻地说,怪不得顺生哥哥不肯入赘,原来是姐姐是只美丽的金孔雀,除了姐姐,谁还能打动哥哥的心呢。黑酉翠嗔怪地掐了她一把说,你才是真正的金孔雀呢,不知到有哪家的王子才能有福气娶到漂亮无比的金孔雀。

两人正在说笑,一个神色匆匆穿着长衫戴着礼帽配着墨镜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小伙进店,中年人问,有景颇长刀吗?

     黑酉翠说:“有。”

     “那我们全要了。”

     黑酉翠把景颇长刀全部拿了出来,大概有十七八把。

     中年人好像还不满意:“还有吗?”

     黑酉翠摇摇头。

     中年人就指着户撒刀说:“那刀也都拿来。”

     木然咪好奇地问:“是不是日本人要打过来了?”

     中年人没有回答,示意年轻人赶快收拾东西,然后上了一辆人力车走了。

     接连几天,店里都有好些人来买刀。

     看样子,日本人真的是要打过来了,黑酉翠心里想。

     这几天,天上不时有飞机卷起阵阵旋风地动山摇地飞过,都可以看清飞机张着血盆的大嘴和狰狞的獠牙,听说那是美国飞虎队的飞机;缅甸九谷那边不时传来枪炮声;一辆辆拉着国军的大卡车驶过畹町桥。畹町顿时好像成了一座空城,许多商铺都关门歇业。滇西这个抗战的大后方气氛变得日益紧张,大人小孩都在议论前方吃紧的战事。

     战事吃紧并不是空穴来风。有大批伤员被送到畹町,所有学校都停课腾出来安置伤员,就连操场上也搭起了临时帐篷。

     黑酉翠突然想,顺生三年都没有音讯会不会参加了国军?这个想法一经冒了出来,她便立刻关了店门,火急火燎地跑到一所就近的学校。

     到处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员,有的是老兵,有的是像顺生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许多伤员还躺在担架上,有的在呻吟,有的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医生和护士根本照顾不过来。

     有个年轻人,长着娃娃脸,他被抬上了手术台,一条腿已经感染,必须锯掉才能保命。由于没有麻药,医生让他嘴里咬着一截木棍。医生找准下锯的部位,娃娃脸咬紧木棍,闭紧眼睛……

     黑酉翠蒙住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一连几天,黑酉翠都在做恶梦,老是梦见娃娃脸,娃娃脸突地就变成了顺生,她大叫一声“顺生”,便在睡梦中惊醒。

     黑酉翠又来到了学校,她是来帮忙护理伤员的。每进来一个伤员,黑酉翠就盯着看是不是顺生。

     一天,黑酉翠在护士的指导下给伤员包扎伤口,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来看望伤员,由于医疗条件简陋,药品奇缺,许多伤员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默默地被死神夺去性命。长官发火了,那吼声快要震塌帐篷。正在这时,一伙人送来了几箱药品。长官紧紧握住送药人的手说:“谢谢你们,只要国共两党握成一个拳头,小日本必败!”送药的人说,他们会想尽办法,筹集更多的资金购买药品,然后含着眼泪给伤员敬了个礼,又急匆匆地走了。

 

18

 

     畹町又有人在募捐了。黑酉翠大老远就看到了一条醒目的标语——“团结起来,共同抗日”。

     黑酉翠翻出干爹给的那块毛料,跑到隔壁的茶叶铺问看料的师父值多少钱?

     师父问她想出手了?

     黑酉翠说:“要是值钱,就把它捐了打日本。”

     头人的毛料都是过他的眼买下的,值多少钱他当然知道。

     师父伸出一个巴掌。

     黑酉翠说:“值500块?”

     师父摇摇头。

     黑酉翠急得直问:“那到底值多少?”

     “5000,而且不是缅币,是大洋。”

     黑酉翠拿起石头就要往外跑。

     师父急忙喊住她说:“哎,你这就往外捐呀!”

     黑酉翠点点头。

     师父急了,说:“这石头假如切了,说不定值五万还多,你舍得捐了?”

     黑酉翠说:“你是不知道,那些伤员由于缺少药品,他们还那样的年轻,就只有默默等死,他们是打日本人负伤的,国家没了,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处。”

     师父想了想,说:“去吧。”

     黑酉翠揣着毛料就上了募捐的台子。

     台子上有好几处募捐点,捐款的人都很踊跃。黑酉翠见一个年轻的后生那里人少,于是来到后生那里拿出毛料。后生见了笑着摆手说:“对不起,我们的抗日募捐不要这个东西,你有大洋或者缅币吗?”

     黑酉翠急了说:“这石头值5000大洋呢。”

     后生还是笑着摇头。黑酉翠说,你等着,一转身下了台子。

     黑酉翠来到赌石场。她把石头一亮,就有好几个人围了过来拿起石头对着阳光眯着眼睛左瞧右看,接着就有人问价。黑酉翠是第一次到赌场,她急着把石头换成现大洋,她就照实说要至少5000现大洋。

     有个人眼睛一亮,说再少点,2000块。见黑酉翠犹豫,有的人就报出了3000块。

     看来真是一块好料。黑酉翠不吱声,就让他们争,多出一个大洋,就可以少死一个伤员,最后那块石头竟以8000块的现大洋成交。黑酉翠揣上现大洋又急匆匆地赶到募捐现场。

     当黑酉翠把8000现大洋放在后生前面时,后生一下子傻眼了,半晌才对黑酉翠竖起大拇指,乐呵呵地拿起笔问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黑酉翠说:“我叫黑酉翠,牟定詹官屯人。”

     周围人声嘈杂,后生没听清,让黑酉翠再说一遍。

     黑酉翠一字一句大声地说:“我叫黑酉翠,牟定詹官屯人。”

     这一下,不仅后生听清楚了,连隔壁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黑酉翠正要离开,却被一个人挡住,她抬头一看,天哪,这不是顺生吗!?

     这个人也认出了黑酉翠,他脑子一片空白,眼睛死死盯住一身景颇姑娘打扮的黑酉翠,口中喃喃自语:“酉翠,酉翠,你真的是酉翠吗?”

     “顺生哥哥,我找得你好苦啊!我是黑酉翠啊!”黑酉翠一把抱住了顺生。

 

19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顺生被头人救了后一直被木然咪照顾,那时木然咪才十三四岁,顺生就给她讲走夷方的趣事,木然咪慢慢地就喜欢上了顺生,其实也就是觉得与顺生在一起好玩,按景颇族的习俗,凡是女的都以小为大,可以继承家业。头人看顺生也不错,人老实,而且会手艺,才想让他入赘并继承家业。顺生说自己已结过婚。头人说没关系,反正日子就在芒勃寨过。顺生怕耽误了木然咪,更害怕头人逼婚,于是就悄悄趟过畹町河,逃到缅甸。

     自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大举进攻中国,但在正面战场上遭到国民党将士的英勇抵抗,日军又大举进攻缅甸,企图攻占缅甸然后北上进入云南切断滇缅公路这条中国唯一的国际补给线。当时在共产党的号召和努力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已建立,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争,游击队已经潜入缅甸。顺生到缅甸后,恰好遇上了游击队,于是就参加了游击队,主要负责筹集抗日经费,经常往返于中、缅、泰等国家,根本没有时间或者机会与家人取得联系。顺生与黑酉翠之所以能够相遇,是募捐场上他听到了“黑酉翠”和“牟定詹官屯”几个字,也算是苍天有眼,让这对有情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顺生惊喜之余,问黑酉翠怎么会来到畹町,而且还是一身景颇族的打扮。

     黑酉翠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见到他,你就全明白了。”

     黑酉翠拉起顺生就朝芒勃寨跑去……

 

                                                  责任编辑:李学智

 

 

 

 

                                 绝非偶然

 

                                     秦迩殊

 

作者简介:

    秦迩殊,女,云南永仁人,现供职于楚雄市文联,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紫乾小镇》、《石羊美人》、《面包爱上苦荞》、《楚蝶飞》、《雪色》、《相国》,短篇小说集《紫乾镇的小人物》、《帘幕无重数》,短篇小说在《清明》、《雨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公开文学期刊发表。曾获云南省第五届文学艺术创作奖、天津市第十七届全国“文化杯”梁斌长篇小说奖。

 

 

     烂鱼腐菜的气味飘荡不久,厨房里的下水孔中冒出了浓黑的沉渣脏水。这是第四次下水道阻塞了。我知道又要搬家了。

     五年内,我搬了三次家,家具越搬越少,房子越搬越小。不是经济状况出现问题,问题出在心理。我不是矫情的人,在我的前半生中,下水道阻塞了无数次,我自己掏,请人掏,绝不会为了下水道受阻就搬家。自从我唯一的女儿去世后,我受不了下水道连接的人。

     七年前,我住在康居别墅区,正是研究院一个新项目的骨干研究员。我的丈夫,他好像在家躺着,也能挣到别人无法想象的钱。这些不是我所骄傲的,真正让我骄傲的是我的女儿,她的乖巧聪慧,就像水银,状若液体,实则金属。

     一个毫无特色的早晨,我把早餐碗碟扔进水池,发现下水道又堵了。女儿正为高考备战,我向院里请了假,专心照顾女儿的生活起居。丈夫突然忙碌起来,整天不归家。估计他是受不了家里的紧张气氛,躲出去找乐子。

     通下水道的人很快来了,是个手掌宽大,指骨突出的毛头小伙,身上散发着储藏玉米、稻谷和红薯的仓库味。

     女儿正好去上学,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门口差点撞在一起,从他们的样子来看,很有点火星撞地球的味道。一样的年华,两样生活方式。

     男孩像是被女儿电了一下,迷迷瞪瞪的,跨进门来,扑面而来的缀满水晶球的巨大璀璨吊灯,完全把他震晕了,提着沉重的电钻和工具箱缓不过神来。

     这不是我需要的师傅,我不满地问:“刘师傅呢?”

     男孩还绕着吊灯神游在半空,嗯啊一阵说:“师傅外出,让我盯两天。”

     “你干得了这活儿吗?”

     “我跟师傅一年了,弄过不少这种问题。”

     “你跟我来。”

     男孩一到出事现场,手脚麻利,目光敏锐,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儿干好了。我当时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同情心泛滥,招呼男孩在沙发上坐下。原本男孩拿到钱就要走,可我,偏偏倒杯水给他拿着,留了他半个小时。

     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但是从未感觉他们的存在。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或者城市,但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只有微弱的触碰,比如通下水道、家政服务、病患帮护、接送快递等等。那天,我忽然很想了解他们。

     “你没上学了?”

     “没有。”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多余。

     “我家穷,没钱供我念书。”

     “哦,你跟刘师傅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八百到一千吧,看情况。”男孩的眼睛开始左右四顾,我想他是想掩饰和我对话的窘迫。

     我端来些水果,男孩扫了一眼,端水的右手微微颤抖。

     我催促他:“吃啊,干半天活都累了。”

     他犹豫一阵,问:“这些是什么?”

     “是蓝莓、车梨子、菠萝蜜,这个是杨桃和莲雾。”

     “这些水果我见都没见过。”

     “那就吃点呗。”

     男孩挑了一颗黑红的车梨子吃,吐出淡黄的核,沉闷地说:“阿姨,把工钱给我,店里还有事。”

     那个神差鬼使的早晨让我变得异常无聊,我说:“再坐会吧。”

     “不,我事多。”男孩憋屈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嗯,你跟我女儿一般大吧,她今年高考。”

     “阿姨,我要走了。”男孩的双手拧在一起,缠搅的手指青白无血。

     “好吧,好吧,年轻人总是性子急。”我掏出一百元递给他。

     他瞭了那张粉红的钱一眼,慌忙站起来,两条腿都打哆嗦:“阿姨,我没零钱找补。”

     “不用补了,剩下的算你的小费。”

     “谢谢阿姨。”

     送他出门时,我看见他的腿一迈出房门,肩膀就垮了。

     这是个平淡无奇的早晨,平淡无奇的对话,是一次普通的偶然。多年以后,我如此清晰地记起这个早晨和这个男孩,是在监狱里再次看到男孩的时候。

     他长得太过普通,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征,我在关门之后,就忘记了这个男孩。但是他局促不安、指节突出的大手映入我的眼帘时,记忆像本该冲入化粪池的沉渣从下水道那端翻涌而上。

     “是你!你?”惊悸之间,虚弱悲痛的我几乎扑倒在地上。

     他垂着头,绞拧着手,手铐脚镣将他固定成一条钉在砧板上的黄鳝,等待剥皮。

     这是一次不合常规的见面,当然我能居住在高尚住宅里,自然有高尚者的手段打破常规。

     女儿去世后,我拒绝看电视、上网,拒绝见人,拒绝看见阳光。

     有一天,我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坐起来,扒开披散的头发,抓起手机拨打丈夫的电话:“我要见那个凶手!必须的!”

     丈夫的伤痛我永远看不见,他消失了,手机开机,能听见声音,但是见不着人影。

     丈夫狂躁地吼:“你见那个人渣干什么?别来烦我,我没办法。”

     “你有,如果你想离婚,就要替我办到这件事。”

     “你发什么疯!我不想离婚。”

     “你想我死吗?如果我见不到这个凶手,我就会死。”

     我的偏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丈夫领教得更深刻。

     他软软地说:“行,我试试。”

     我知道他行。一个月后,我就出现在了光线明亮的探视室里。

     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孔像被放在显微镜下的草履虫,纤毛毕现。没有人长得比他更邪恶,他的嘴脸跟魔鬼的一模一样。

     那个早晨,我居然给这个恶魔端茶倒水,给他新鲜水果和小费。

     我想把这张脸捏烂揉碎,可我身后的女警机警得像搜救犬,一点异动她们就逼近我,控制我。

     “为什么要杀我女儿?”我一提到女儿,就涕泪泗流,声音哽咽。

     “我在法庭上已经说过了。”

     “现在你必须对我说,我才是审讯你的真正的法庭!”法院开庭时,我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医院里。

     他不敢看我,低着头在凳子上挣扎了一阵,求助似的望望我身后的女警,艰难地说:“好吧,给我,给我一根烟。”

     没有人给他递烟,女警没有烟,我有,但是就算喂狗,也不会再给他任何东西。

     “说吧,我女儿招你惹你了?”

     “没有,她没招我惹我。”男孩的语气微微激动。

     我不想说话,跟即将变成一堆垃圾的人说话并不愉快。

     “阿姨,对不起。”

     我跳起来,拍着桌子又哭又叫:“你现在说对不起有个屁用!你杀了我女儿,我优秀漂亮的女儿,你连她的脚趾都配不上!你就是她脚底下的烂泥!你这个瘪三居然杀死了我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女研究生……”

     我失态了,被两个女警半抱半拖地控制在凳子上。

     男孩猛地抬起头,他的脸被愤怒扭曲,像被火烧的猴子,脸上却挂着泪:“我要回去!我不想在这里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哗啦啦响。

     女警喝斥他:“坐下!”

     我的悲愤和他的屈辱汇聚成一条汹涌大河,将我们分离两岸。压抑的气氛很快让我的头脑冷静下来,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打击他,如果是别人,我的目的已然达到,我已经看到杀害我女儿的凶手。但是他,这个在我家里灵肉分离、张皇失措的孩子,让我愤恨难平。

     我从包里翻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烟雾腾腾,他的脸消失在我眼前。

     “阿姨,我不想杀林丹,真的。”他的声音穿透烟雾,企图到达我的内心。

     “我那年替刘师傅到你家通下水道,在门口遇到林丹,像从天上掉下个仙女。我就是这种感觉,她穿着纯白带蓝条的校裙,全身闪闪发光。她居然对我笑了一下,我的脑袋像被海浪扑着,各种气泡往上冒。踏进你家,一盏从天上垂到地下的水晶灯,吓得我腿肚子哆嗦。那情景,让我无法忘记。”

     “阿姨,像你们这样的人家根本无法想象我们这种人的生活。这些话没法在法庭上说,我想写信给你,但是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法官念出林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女儿叫林丹。今天你给我这个机会,就是法院判决枪毙,我也不会上诉。”

     我的烟抽得更狠了,浓烟滚滚,像是要把这怯弱的声音吞没掉。

     “我从小在农村跟爷爷奶奶过,没见过爹妈,他们生下三个子女就到城市打工挣钱。我们那个村子其实就是空村,人都走光了,剩下的只有快死的人和多余的人。爷爷奶奶管不住我,我就跟其他的男生逃学、旷课、打架、偷窃,爷爷气死了,奶奶把我赶出门,让我滚到城里找爹妈。”

     “我拿着那张写着爹妈名字地址的破纸条,高高兴兴离开了老家。出门前,我对着奶奶吐了口唾沫,说,呸!老子永远都不回这个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出门才三天,我就后悔了,世界上没有人比爷爷奶奶对我更亲的了。我饿着肚子,在候车室过了两个晚上,终于找到了我爹。他见着我,就像见着鬼,像想不起在哪里撒了泡尿一样。他跟我妈早就离婚了,我妈跟人跑了,他又找了个女人生了两个弟弟。那女人见我要留下,眼睛生出刀子来一刀一刀剜我爹。我在那里住了两天,就像住了两百年,每天都被我爹跟那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惊醒。”

     “我跑出去,遇着几个跟我差不多的漂二代。我们打打零工,赌赌博,偷偷摸摸,像泥鳅一样在泥浆里钻来钻去。我跟刘师傅干活,是因为我交了个女朋友,推销啤酒的,每天醉得胡说八道。我们准备租房子同居,手头没钱。”

     “干了一年,钱差不多了。因为刘师傅有事,我临时替他去了你家。你的家比我想象的天堂仙境还好,吓着我了。我出小区后,还站在门外望了好久。这么多的别墅,从外面望,不过就是一座座大房子,没想到里面的生活那么安逸。我绕着别墅转了一圈,想不到有这么多人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过着比神仙还牛逼的日子。我遭雷劈了一样,整个人裂成两半。一半还滚在泥浆里,一半飘在别墅半空晃荡。”

     “见着林丹后,我才知道我跟什么样的女人睡在一起,我不甘心。跟女朋友分手时,她甩了我一巴掌,骂我癞蛤蟆背上的脓包——冒充青春痘。我只是要重新洗牌,努力摆脱在泥浆里打滚的生活。”

     “没希望,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没文凭,没关系,没背景,永远就是屎壳螂的命。五年来我遭受的冷眼和挫折跟烂桥洞下的水耗子一样多,你们的房子离我只有几公里远,但是我老老实实拼搏几辈子也住不进去。”

     一支烟抽完,烟雾渐渐散去,那张可憎的脸涂满了泪水、鼻涕,有点可怜。

     我把那盒烟扔到他面前,看他颤抖地抽出一支,乞求地望着我。他想点火,我手里有打火机。

     精巧镀金的雕钢打火机吐出一簇火苗,他弓着背,伸长脖子,把那张脸凑过来。在烟头快要接触到火苗时,我“啪”地关上火机盖,火苗消失了,那张脸冻在打火机面前,惊愕痛苦。

     “你说这些跟林丹有什么关系?”我的声音冷得零下五十度。

     他尴尬地坐回原来的姿势,从嘴上拿下那支无法点燃的烟:“想过那样的日子,我承受不公平的待遇!农村和城市的不同,人和人的不同,我生在那样的烂地方,注定只能过那样的烂生活,一辈子睡浑身马尿味的女人。”他的样子就像在铁圈笼里奔跑的松鼠,疯狂又无用。

     我不想跟他谈哲学,在监狱里这个杀了我女儿的凶手无法博取我的同情:“这种问题,两亿农民工都可能碰到,难道他们个个都要杀人?”

     他绝望地看着我:“别忘了,你们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生活优越的人跟我们生活在一个地球上,我们过不下去,你们也不会好过。”

     “你威胁我?”

     “我在说我的想法。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就是奋斗几辈子也过不上那样的日子,但是我可以花几个小时就摧毁它。”

     他的确办到了。他毁了我前程似锦的女儿,毁了我意气风发的丈夫,毁了知足上进的我。

     “你这样的人真该枪毙!”

     “我这样的人至少有两亿,而且都能成功规避计划生育的限制,前仆后继,生生不息。”他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你是个疯子!”

     “我是疯子就不用枪毙了。我是发疯了,比着比着,我就疯了,我居然杀死了我心目中的女神!”他忽然用手掌蒙住脸,嚎啕大哭。

     我要离开了,我不该来见他,听他讲这些众所周知的废话。

     “阿姨!”他觉察到我要离开,慌忙大叫:“阿姨,我害怕!”

     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颤,转身看着他。

     “阿姨,那天我输光了钱,身边没人肯借钱给我。我突然想到了你,想到了你家。我只是想去偷点东西,正巧遇到林丹出来,她长发飘飘,穿着绿色的运动衫,背着网球包,美得盖住其他所有的一切。”

     我的女儿,出事那天,是她考上研究生后享受难得的一个暑假。吃完晚餐,洗了个澡,她约好朋友出去打网球。上大学期间,她年年拿到奖学金,跟我们商量是否出国读研究生。她高挑秀雅,热爱音乐,喜爱运动,被挑选为宜城的美丽大使;亲善友好,关爱弱者,参加学校团支部远赴西藏的救助活动。她的同学都说她是神一样的女生。类似的赞美声,我陶醉了二十五年。这美好的一切和未来,被眼前耗子一样的男孩彻底毁灭了。

     “虽然五年没见她,但是她一出现,我就认定是她。那么完美的女人,我却永远配不上跟她说一句话。”他的目光迷离散乱,两只粗大的手撑在桌子上,整个人像在经受剧烈的地震,抖索不停。

     “我被她的背影紧紧吸引住,悄悄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进了网球俱乐部,就像个傻瓜坐在街边门口一直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街灯亮了,无数的人从身边走过,我像空气,没人理会。后来,有个屁股上挎着电棍的保安过来驱逐我。保安有城市户口,所以他把我看成跑到城市的野狗,把我赶走。我躲在行道树背后等着,不想干什么,只想再看见林丹。”

     我被他的描述弄得提心吊胆,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她终于出来了!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胡闹过,瞎跳乱窜,搞得我直冒冷汗,像得了重病。林丹不是一个人出来,还有两个男孩,我的心在看到那两个男孩的时候,突然不跳了。我这时候才注意到脚下,我踩到了一堆狗屎。”

     “我在草坪上擦来蹭去,费了老大的劲,可是身上还有一股子狗屎味。我再抬头时,其中一个男孩打的离开了。剩下的那个,他长得就像明星。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吗?这就叫他妈的绝望!我穷吧,万一买彩票中奖,还能一夜暴富。长得丑,能做整容手术。可是那样标准的体型和骨头里透出来的范儿,就是气质,真他妈要命!”

     “我不死心。我要看看这样神仙眷侣的一对怎么相处?我要看看他们到底能比我们幸福到什么地步?”

     “那男孩像捧着一滴水一样地对待林丹,我越看越难受,越难受就越觉得饿,觉得冷,觉得没劲。跟着跟着,我就变成了狗,一条丑陋低贱的狗。”

     “林丹和那男孩站在树影下面对面说话,剪影就像两只天鹅亲密低语。他们离得很近,说话很轻,我什么也听不清。后来那男孩把林丹搂了过去,我那时突然眼睛发酸,泪水遮住了视线。夜深了,吹来的风带着化工车间的味道,冷冰冰的。我转过身去看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这条路不算热闹,半天才驶过一辆小轿车。前面是老城居民区,巷道密麻,距离你家的别墅区还有一公里左右。”

     “我再看他们时,情形发生了变化。两人争吵起来,林丹不让那男孩靠近,男孩只得跟着她,小心翼翼,也像一条狗。”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林丹一直在驱逐那男孩。走到巷子口,那男孩无奈地站住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在哭泣。林丹继续往前走,我走过男孩身边,他的确在哭,哭得很伤心。”

     “拐过巷子口,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男孩还在那里站着,失魂落魄的,确定他不会再跟来了。走过第三个巷子口,我望着林丹的背影,身体燥热,血往头上涌,像溺水的人,林丹就是那根救命稻草。”

     “四周静悄悄的,那段巷子的路灯坏了。我运气好极了,或者说坏透了,整条街空无一人。我飞快地追上林丹,一只手蒙住她的嘴,一只手抱住她的腰,把她拖进巷子,放在一个转角的黑暗处。她反抗得很激烈,还咬伤了我的手指,我只得整个人压住她,拼命蒙住她的嘴,按住她又打又踢的手脚。手上、脸上、背上到处火辣辣地疼。”

     “好容易她才安静下来,我悄声告诉她,如果她不叫不闹,我就放了她。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有些不对,全身软塌塌的,脖子也松了。我慌忙放开手,她的头垂掉到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我根本不想杀她。真的,我只是想接近她,我不知道当时中了什么邪,会那样干。我被吓傻了,呆呆的守着她的尸体,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也像经历了一场搏斗,浑身瘫软,不敢想象我的女儿曾经躺在冰冷湿滑的巷道里,有气无力地说:“你恨她,恨她比你好一万倍。你是个骗子,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女儿,就想霸占她。你配不上她,就采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糟蹋她。”

     我之前从办案人员那里了解到,女儿被杀时曾遭到性侵,他是个杀人的禽兽。

     他的模样也像回到了当时的现场,目光散乱,浑身战抖,像只淋湿的鸡:“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不能把她的尸体放在巷子里,很容易被人发现。我知道附近有个垃圾回收站,背着她绕着巷子走到了那里。在垃圾房里,她还是那么美,美得我根本呼吸不到垃圾刺鼻的气味。我的手接触她的身体时让我无法抑制,我变成了一头无耻的野兽。仅存的念头就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触摸到如此迷人的女孩,即便是尸体,她凋谢时的美也让我情不自禁……”

     “别说了!我不许你继续说——”我像被激怒的母狼,狂乱地扑向桌子对面的他。

     他一动不动,在女警制止之前,他的脸被我抓出了血道,渗出鲜红的血珠,更加狰狞诡异。

     我夺回了那盒烟,当着他的面,把它踩得稀烂。

     他像没有灵魂的雕塑,面容悲戚地望着我:“让他们判我死刑吧!阿姨,我求求你。”

     我踉踉跄跄走到探视室门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我不让你来通下水道,我女儿就不会死?”

     他摇晃下身体,怔怔地看着我:“阿姨,像我这样多余的人,到处都是。”

     我点点头,没有如果,这个偶然事件也并不偶然,置身一个野蛮无畏的社会,每个人都无法幸免。

     有人把这类人归于人格缺陷或者心理残缺,分析他们童年经历的不幸遭遇,在社会上所受的打击,估算这类人的数目。没有人告诉另一类人,他们健康完美,如何逃过阴暗角落里嫉恨的黑手。

     跌跌撞撞走在阳光里,我不禁要问,这些不合格的人是谁制造出来的?

     丈夫在监狱外等我,一脸阴云,明显责怪我不该来见这个人。他粗鲁地把我搡进车里,车门摔得山响。

     失去女儿后,我和丈夫都失去了耐心,无意修补伤痕。

     他说得对,这样的人到处都是。车窗外,无暇照管的孩子独自在人行道上玩耍,网吧门口徘徊着睡不够的孩子,快餐店里坐着小霸王,也许在遥远的空荡荡的村落,穿梭着被抛弃多年的孩子……

     “我们费那么多心血,培养那么优秀的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禁不住呻吟起来。

     “你说什么鬼话?”丈夫扭头问我,看得出他渴望交流。

     “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我们终于成功地占据食物链的金字塔尖,但是我们无法保障幼仔安全长大……”

     “又开始不知所云。你们这些专家学者能不能说说人话?不要一来就放在人类、社会这些大层面上,我们的孩子就是个别现象,她倒霉,碰到土鳖变妖兽了。这是偶然,别想了,眼睛朝前看,再过二十年,我们就到天上跟她相会了。”

     “土鳖为什么会变妖兽?”我的泪水奔流而出:“以前我以为是偶然,今天听了他的话,才知道不是偶然。就算不是我们女儿,这个人也会杀了别人的女儿。”

     刺耳的紧急刹车,车停住。

     丈夫侧过身子问我:“这个杂种对你说了什么?”

     我也许不该去见那个男孩,回家后,我再也无法振作,无法集中精神搞研究。我申请病退,并且向为这个男孩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事务所提交了谅解书,为此,丈夫和我离了婚。

     我搬离了康居别墅区,离开了研究院,开始不停地搬家,独自面对剩下的人生旅程。

 

                                                    责任编辑:李学智

 

 

 

 

                   水    生

 

                                   张自莲(彝)

 

 

     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大坝塌方,淹没了江边相邻的几个村庄,水生的父亲也被大坝塌方的沙石活埋了,水利局一时抽不出那么多潜水员来,就召集各乡镇水性好的男人来参加这次救灾,水生是出了名的“水鸭子”,当然难免被人重视,但他才死了父亲,心里难过极了,虽然水灾幸免一死,但村长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愿意加入“潜水员”的行列,但又不愿意让人说他的长短。于是,他决定逃离现场,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凭着他良好的水性,他顺河而下,摸爬了三天三夜,终于摸进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村庄,终于看到了一缕阳光。

     金灿灿的阳光顺着水路铺进院子,在院子里堆成一片,没有一点杂质,而水生分明感觉到院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协调。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石级上,双手紧紧抱住头,另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人双手叉腰,站在旁边,脸上燃烧着愤怒的火。她一只手指着天空大声说:“是主任就能这样欺负人吗?”一个姑娘站在男人的面前,轻轻抽泣。清晨的阳光让她汪在眼眶的泪珠无限地扩大,已经可以淹没天地,而她比那小草还柔弱。男人站起来说:“去就去吧,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怎么样,只要这个家安稳就行,我只是放心不下丁香。”他的眼眶里也是一片潮湿。水生迈进院子里的脚步被男人的眼泪给吓住了,进退两难。女人扯开嗓门说:“你去啊,我就当你阿三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家。”姑娘却紧紧拉住男人的手说:“爹,你不能去,这个家离不开你,再说你都这把年纪了。”姑娘的声音让天地震颤了一下,水生的心被撞了一下。

世界静止了。

     这一家三口都看到了水生。可是,没有一个人在意他,依然在争吵着他们自己的事。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他发现自己就像一根木桩。水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口说话。他说:“大叔,你们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一样东西了。他的声音很低,刚刚从他嘴里吐出来就被微风带走了,可还是打破了院子里的别扭气氛。这一家三口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的身上,只是三个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重量不同,男人的目光沉重,女人的目光尖刻,姑娘的目光迷离。他想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声音还没从口里爬出来就消失了。顿了顿,他又说:“不方便就算了,我到别处看看。”话还没说完,他的脚已经退了出去,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让他再次产生了马上逃离的愿望。在这次逃离的愿望中,他还没来得及抬起脚,就已经让女人俘虏了。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闪动着异样的光彩,让他突然陷入一片迷茫。

     女主人寒姑慢慢地来到水生面前,她踱过来的过程仿佛是要在时间里踩一个坑,目光像铁绳一样牢牢地捆住他。她按住时间跳动的脉搏,严肃地问:“你刚才说什么?”水生身上残存的那点志气被女人给镇压了,他再次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现在他已经不愿让他们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要做的就是尽快离开这里,尽快……女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不住地点点头,脸上也绽出了一丁点笑容,她的笑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他不得而知。女人一步上前拉住他,回头大声地吩咐:“阿三,你给客人搬凳子;丁香,你去给客人热些饭菜。”而阿三和丁香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动。他们也让女人搞蒙了,一个陌生的路人叫“客人”。而且阿三的老婆丁香的妈在三家村是以吝啬和怪癖出名的,用村里人的话说:“她是苍蝇叼走一粒饭都要追出三里远的人。”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呢?况且是对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寒姑又热情地对水生说:“你从远处来吧?这父女俩就这么木。”水生被寒姑的热情感动了。他说:“大婶,我是路过的,不要太麻烦,随便吃点剩菜剩饭就行。”寒姑硬把他拉进院子。水生无法拒绝这份带有阴谋的盛情。

     很快,饭菜端上来了,香喷喷的,因为饥饿,水生来不及客气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寒姑看着水生的吃相,脸都变形了。不过她还是说:“你慢点吃吧,到了这儿就算到家了。”丁香和父亲突然觉得寒姑陌生起来,这些年他们还没有看到过她这么热情地对待过一个人,况且还是一个乞讨的陌路人。看到阿三和丁香发呆,寒姑又说:“丁香,你发什么呆?快去给客人倒杯开水来,我看他是走了不少路,肯定也渴了。”丁香瞟了母亲一眼,懦生生地给水生倒了一杯水。

让丁香给男人端饭倒水,对寒姑来说可真是天地倒置。这些年,寒姑和丁香一直是村里人永远鲜活的话题。丁香人长得漂亮,寒姑怕她受欺负,从十四岁开始,她就像看鸡仔一样把女儿看得很紧,白天从不让她一个人出门,晚上守在门口,怕有男人进来。有一次,村里的安安从门前路过,傻傻地看着丁香,感动地说:“这么漂亮的女人,整天被关在家里太可惜了。”他这一看不要紧,却被寒姑碰上了,寒姑追着安安就破口大骂,哪句难听专捡哪句。从那以后,村里的男人遇见丁香正眼都不敢看一下,远远的见了就躲开。慢慢地她也习惯了母亲关在笼子里的生活。可今天母亲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

     水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寒姑设计的陷阱。他吃饱喝足后,从内心里感激这一家三口的热情,特别是寒姑让他感觉到很温暖。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在灌区工作经常坚守在水坝和沟渠上,他就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看惯了别人冷冷的表情,对这突如其来的关爱有点承受不住。他差点就跪下了,还是让寒姑给拦住了。水生说:“大叔。大婶,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眶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寒姑看穿了他的内心,装着轻松地笑笑说:“你进了我们家就是一种缘分,不要客气。”水生还沉浸在感动之中,并没有看到寒姑笑容背后的阴谋。寒姑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水生说:“我叫水生,因为江边发大水,家被水淹了,只好四处乞讨,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寒姑的脸上又变换出一种隐秘的愉悦。寒姑说:“你就把这当你的家得了,反正我们就三口人,有我们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水生连声说:“大婶,你真是好人,我替过世的父母谢谢你,以后有什么重活就让我干吧。”他说的是真心话。

     水生是在寒姑的盛情中决定留下来的,因为他实在没有目的地了。他被安排在正房对面的牛圈楼上住,虽然有些破旧凌乱,但经过丁香细心打整,住进去也十分舒服。他是在丁香打整屋子的时候,偷偷地看了她。丁香弯腰打整房间,一缕阳光从窗子里透了进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白净红润的脸如两片刚刚绽开的花瓣,嫩得一碰就会有水流出来,因为弯着腰,那饱满的豪乳就满当当地吊着,身腰匀称流畅。这一看丁香,他发现自己的脸像着了火,热辣辣的。丁香收拾完屋子,直起身来,一回头,那目光就和水生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突然又羞涩地缩了回去。丁香急急地退了出去,水生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在心里骂自己,人家好心给你吃住,你却生了坏心眼。但打骂也不管用,他还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寒姑把丁香和阿三拉进屋,警惕地朝牛圈那边看了一眼,关上门。丁香不解地问:“妈,今天你是怎么啦?一个过路的乞丐值得你这么热情招待吗?让他吃还让他住下。”阿三也弄不明白,但他不敢多嘴,这么多年来,这个家都是寒姑说了算。寒姑说:“你们忘了,这些天我们吃不下睡不着是为什么?”丁香说:“不是主任让阿爹替他儿子山春当临时‘潜水员’吗?我们怎么可能忘了呢?”丁香的话一出口,她和父亲阿三就明白了寒姑的用意。不过,她和父亲还是理解不了母亲,水生本来就遭水灾才来避难,又要叫他去当临时潜水员去抢险救灾,这能行吗?他水性如何?假如他水性不好,这不是坑人吗?

     前天下午,村主任让人过来传话,让阿三晚上到村公所里去一趟。阿三不敢怠慢,天还不黑就去了村公所。他一进村公所,村公所主任就热情地给他让座,还让副主任给他泡茶,阿三受宠若惊。自从三十年前来到三家村,他一直都是低着头过日子的。特别是村委会主任,从来没有用正眼看过他,怎么突然会对自己热情?他已经猜到村主任热情背后的陷阱。他镇静下来,等待下文,看看村主任给自己挖了个什么样的陷阱。村主任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开门见山地说:“阿三,今天找你来是有个事想和你商量。”阿三说:“主任,你说,什么事?”主任说:“你也知道现在要调水性好的男人作为临时潜水员去参加抗洪救灾,你也知道整个村委会水性好的男人就我儿子和你,我才一个独儿子,没娶媳妇,还没有留下什么香火,我得靠他传宗接代安度晚年哪!”阿三说:“主任的意思是……”主任说:“不瞒你说,抗洪救灾的任务只有靠你了。”阿三知道,在三家村,村委会主任的话就是圣旨,就连村支书也不敢说半个“不”字,今天主任既然已经开口,就没有退路了。阿三说:“主任,你看我这把年纪能行吗?”主任斩钉截铁地说:“凭你的水性,行!阿三,你是好人,我就拜托你了。再说,你想想看,这些年你过的那叫日子吗?寒姑把你当牛马使唤,不把你当人看,丁香漂亮善良,可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村主任的话说到阿三心里去了。

     从村委会出来,阿三一边走一边想,把这三十年在三家村的生活细细品味了一遍,就认命了。回到家里,寒姑和丁香还在焦急地等他。一看到他回来,丁香就焦急地问:“爹,村主任找你有什么事?”看到丁香焦急的样子,阿三心里稍稍暖了些,虽然丁香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他的心里从来没有生分过。而且丁香从来就不知道他们不是亲生父女。寒姑看到他吞吞吐吐的,冲过来抓住他的衣服说:“主任找你到底有什么事?”阿三说:“让我替他儿子去当临时潜水员抗洪救灾。”寒姑一听就生气,她说:“什么?让你替他儿子去当潜水员,也不看看你什么年纪了?”阿三说:“人家村主任把这些都想好了。”丁香生气地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去找他说理去,”阿三低声说:“阿香,只要你们母女俩好好的,我心里比什么都踏实。”寒姑说:“不行,不行。你走了,谁上山砍柴?谁来种地?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寒姑和丁香她们想了两天,丁香说:“让我爹到山上躲一躲。”寒姑说:“不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丁香又说:“让我爹装病。”寒姑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病,谁信?”丁香又说:“让我爹装疯。”寒姑说:“不行,你爹能装得出来吗?你爹是那种人吗?”想了好些办法,都不行。正在一家三口愁眉不展的时候,水生出现了。

水生来了,寒姑就有办法了,这个办法就是她热情背后的陷阱。

     寒姑悄悄对父女俩说:“主任可以让你替他家儿子去当潜水员,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这个水生替你去呢?”阿三沉默不语,他只是觉得寒姑的想法太荒唐。丁香说:“人家本来就是来避难的,怎么好叫人家替父亲去当潜水员呢?再说要是人家水性不好,不是坑人吗?”寒姑满怀信心地说:“我自有办法。”

     水生洗了一把脸,人也精神多了。他还在心里感激着寒姑一家,就对寒姑说:“大婶,你们对我这么好,有什么活就让我干吧,我别的没有,有的是力气。”寒姑说:“我看你累了,先休息两天,我们家的活有你干的。”

     这一天,寒姑一家三口和水生都在调整着心情,相互适应。晚饭后,丁香早早地就进了自己的屋。她还在一头雾水,但她还是记住了水生有些激动的目光。寒姑和阿三,水生坐在火塘边聊天。寒姑问他:“水生,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水生说:“大婶,就我一个人了。我家住在江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在灌区工作,前些天发大水,大坝塌翻压死了我的父亲,家也被水淹了,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谢谢你们收留了我。”寒姑微笑着说:“你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吧,你也看到了,我家丁香也不小了是不是?”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也是一个让水生无法平静的夜晚。他躺在床上。细细的回忆着走进这个家的经过,细细回味着寒姑的每一句话,每一种表情,怎么也想象不出热情背后的真正意图。

清晨,丁香最早起来,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两样,她烧好了一家人的洗脸水,又开始打扫院子,只是这个早晨多了一个内容,她一边打扫,一边情不自禁地朝牛圈楼那边看。阿三也起来了,一起来就去挑水。水生过意不去,抢过阿三手里的水桶就出去挑水,他出出进进都要看丁香一眼,而这些都被寒姑看在眼里,暗自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水生跟阿三到房背后砍柴。

     水生和阿三上山后,丁香开始绣自己的花,一边绣花一边想着水生,家里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男人呢?如果他知道热情背后的阴谋,会怎么想,怎么做呢?这样一想,就有点发呆。寒姑抢过她手里的针线活,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然后细细打量自己的女儿,看得丁香莫名其妙起来。寒姑笑着说:“丁香,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我不想让你出门是为什么?”丁香说:“我知道,妈是怕别人欺负我。”寒姑说:“你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就好了,你这么漂亮,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动心,可世上又有几个好男人呢?你妈我年轻时被一个帅哥追了很久,结果偷情怀上了你,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离开了我家,你外婆活活被气死。从此,我就恨男人,但为了怕别人指指点点,我跟了你现在的父亲,他是在我怀上你半年后收废品撞到我们家的。”“哦,她不是我的生父?”丁香半信半疑地审视着母亲。母亲说:“因为他心肠好,对你也好,所以我一直不告诉你,但今天我要告诉你是因为怕你对水生动真心。为了保住你的父亲,现在我打算把你嫁给水生,可你绝不能对他动真情。”丁香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她只是想把水生引入圈套,然后逼他就范。就算是为了顶替父亲去当潜水员,她也觉得不应该这样做。寒姑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说:“我也不想这么做,但不这么做你爹就得去替村主任的儿子去当潜水员,你想想,村主任可以让你爹去替他儿子去当潜水员,我们为什么不能让水生替你爹呢?当潜水员弄不好是会死人的,你难道想让你爹死吗?尽管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他一直像亲闺女一样待你,疼你。尽管我没有答应跟他再生儿育女,但他依然死心塌地跟我抚养好你,比你那不负责任的亲生父亲强多了……”提到亲生父亲,寒姑哽咽了。看到母亲伤心难过的样子,丁香还能说什么?丁香沉默着,这么多年,她能做的就是听母亲的话,别无选择。寒姑看到丁香不出声就说:“而且这事要快,村主任他们那边可能这几天就让你爹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天晚饭特别丰盛,饭菜上齐了,寒姑和阿三都站在饭桌边,丁香过来喊:“水生哥,吃饭了。”她的声音很柔,让水生突然感到骨头酥酥的,他应了一声,抬头看丁香,丁香的脸上飞来了一片红云,很快就把头垂下去。水生跟着丁香来到饭桌边,他很有礼貌地说:“大叔,大婶,你们先坐。”可阿三和寒姑谦让地说:“你坐你坐。”水生只好到丁香对面坐下。他看看这一家三口,都微笑着不说话。

     水生坐下来,寒姑和阿三就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慌。寒姑开口说话了。她说:“水生,今天想和你商量个事。”水生想谜底总得有解开的时候。他说:“大婶,你说嘛,我听着。”寒姑说:“你说你只孤身一人?”水生说:“我对天发誓。”寒姑说:“我相信你,别发誓了。我家丁香也不小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男人来我家上门,我觉得你比较合适,你看怎么样?”水生以为是听错了,本能地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寒姑和阿三。对面,丁香的脸红得像一片晚霞。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事呢?丁香长得那么漂亮,自己现在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三说:“你不会拒绝吧?我女儿不仅漂亮还很善良。水生激动得跪在地上说:“谢谢你们这样看重我,我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们对我的恩情。我只是飘在空中的叶子,也不知道要落在哪里。怎么配得上丁香你?”寒姑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我看你诚实,做事也实在,不过你得对丁香好,听我们的话。”水生说:“我一定不辜负你们。”丁香坐在旁边,不敢抬头。

     水生这才注意到,丁香今天打扮得特别漂亮,本来就红润的脸更加光洁鲜艳,衣服里白外黑,搭配得十分得体,该凸的地方十分显眼地凸起,面颊总是绽放着含羞之情,特别是看水生时,目光总是含情脉脉。寒姑说:“如果你没别的意思,这事就这么定了。”

     寒姑把水生和丁香的婚礼定在三天后举行,因为怕夜长梦多。

     一道闪电就这样突然闪过水生的一生,这幸福的闪电来得太突然太猛烈了,让他措手不及,突然就被击昏了。

     水生不知道夜晚是什么时候来临,现在他知道什么叫喜从天降,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他把走进这个家的每一细节都回忆了一遍,还是想不通寒姑为什么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按照丁香的条件,足可以找个富裕的人家,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却又看不出什么破绽,想了半夜也没想出个头绪来。

     后来,鸡叫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发现丁香的屋里还亮着灯,天渐渐发亮,那灯光才暗淡下去。他对自己说,什么也别想了,遇上那么好的姑娘就算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想那么多干嘛?随缘吧!

     天刚刚发亮,寒姑和阿三就分头到各家请客去了。只留下丁香和水生在家里。

     水生仿佛行走在迷雾里,偷偷打自己的脸,掐自己的手背,总觉得这是一场梦。不过,他清醒地意识到,不管这场从天而降的喜事是陷阱还是圈套,自己不能骗丁香,她那么善良,伤害她就伤害了良知。水生主动跟丁香说:“我家江边遭水灾,我父亲也在这次灾难中牺牲了,村里需要水性好的男人到灾区当临时潜水员,我也被抽到了,但我不愿去,就逃跑了出来……”丁香站在他面前,表情极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应该放在哪里?双手应该放在哪里?话应该从哪里开始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事情怎么那么巧呢?本来就想让他替父亲去当潜水员,而他又是怕当潜水员而逃离出来?这不把话挑明就与他结婚,欺骗他的婚姻不说还欺骗人家的感情是不是太卑鄙了,我还是把话挑明吧,以诚相待,不行就算了。”

     丁香低着头,不敢正视水生的眼睛,低低地说:“水生哥,如果你不想当潜水员,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不拦你,你与我结婚,本来就是个圈套,我妈是想让你替我父亲去当潜水员参加抗洪救灾才把我许配给你的。她要我别对你动真情,要假结婚,可我做不到,我已经对你动真情了。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现在走还来得及,当潜水员确实很危险。弄不好还会搭上小命,你用不着为我去冒这么大的险……”她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水生最怕见女人的眼泪,他站起来,抓住她的手,泪水已经从他温润的面颊奔流而下,就是她的泪浸湿了他的心。他说:“我现在是这个家的男人,只要你把我装进心里,我替爹去也是应该的。”丁香温柔地看着水生,那目光如一片漂在溪水里卵石上的青苔,随着波纹缠缠绵绵,紧紧地缠绕着他,血液渐渐热起来,随之全身的毫毛活跃起来,毛孔欢快地呼吸着。丁香说:“我是你的人,不管怎样,我都会等着你回来。”水生听着,很快乐,尽管当潜水员生死未卜,但他听了丁香的话,心里很踏实。如果现在叫他出发,他会毫不犹豫到灾区去的。

 

 

                                             责任编辑:李学智

 

 

 

 

                     青春故事

 

                                         赵  刚

 

 

 

     人说:“穷西大(西州联合大学),富交大(西州交通大学),谈情说爱在师大(西州师范大学)。”一点不假。我是受够了!

     一个月前,我告别骨瘦如柴的娘和热心的师友、乡党,怀揣了师大录取通知书和娘的那张皱褶的信封,踏上直达省城西州的长途汽车。娘拉了我的手,老泪纵横道:“年儿,去吧,甭亏待自己,甭惦记家里,一切都好好的,啊!”我便心如刀绞。

     我是没有爹的苦命儿,村人都这么说,只是我稍大一些了,众人便不再提起。母亲赵子君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舍不得她,她更不放心我一个人去省城。听说省城有钱有势的人多如牛毛,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地变着花样欺负人的事情屡见不鲜,娘担心老实厚道、身单力孤的我会招惹上这样的人和事,唉!但在我临启程的前天夜里辗转难眠之际,娘却异常坚定地逼迫我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说:“明天村里人一定很多,不许哪个看笑话!”

     我零星地听村里人说起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的,书又念得好,若不是“文革”捣乱,她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哪里成就大事呢!我确信他们并非戏言,平素他们对娘都是极尊重的。我曾斗胆向娘问及往事,她的脸色便不好看,声色俱厉道:“心专则志坚,志坚才事成!你不晓得吗?你要分心吗?”

     我便真的害怕起娘来,不敢多言。直到今天……

     累了。真的累了。近十个小时,我始终在昏沉与杂想中度过,谁知刚刚合上干涩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就被一个急刹车撂个趔趄,脑门“梆”地磕在前排座背的铁架杆上,火辣辣地痛。车窗以外,人头密集,杂七杂八的口音混织在一起,直刺人的耳膜。汽车站!呵,西州汽车站到了!

     “瓷愣个龟,都终点了,还不快下去!”司机没好气地撂了一句,一头扎在方向盘上“呼噜噜”睡起大觉来。

     我似只虾米,不堪重负地扛着背褥,拎了村里人支援给的劣质帆布包,愣头愣脑地颠簸在省城街头。

     我在心里默念着《录取通知书》末所注明的师大校址“西州市古城西区学院路1号”,想早点报到,然后美美地闷一觉。可是,这个学院路1号到底在哪儿呢?应该不远或者很远吧?暗自思忖着,却终是鼓不起启齿的勇气,遂生出一抹深刻的悲哀来。唉,异地他乡虽好,两眼抹黑难耐呐!

     恰在这时,一名配戴师大校徽、着衣很少、脖颈皙长的高个儿女孩,费劲地扭着鼓囊得将银色超短裙下红裤衩憋得棱角分明的屁股蛋子,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我的眼前兀然一亮,忙紧跟上去询问:“大姐,请问您师大怎么走?”

     那女孩尖锐的三角小眼把我从头到脚剜了一遍,张开宽扁的厚唇,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糯米小黑牙来,标准的京腔渗透蔑视:“高等学府不需民工,你找错地儿了!”话音未落,人已“蹬蹬”出老远。许是扭得太凶的缘故,一鞋跟下去,半截砖被嗑个斤斗,那肥圆的屁股也重重地跌坐在半截啤酒瓶上,“嘣”的一声脆响,银裙绽处血殷殷。那女孩杀猪似的“妈呀——”一声惨叫,双手捂了屁股,一头扎进一辆循声来看热闹的TAXI,便一溜烟儿地没了踪影。

我悲苦地笑了。师大,究竟是怎样一块境地呢?

     我漠然前行两步,却被好些人严实地围了,闹轰轰地追问刚才是怎个情形。呜呼,好事的专利确属天下人了!

     我恼怒道:“我不知道,你们干吗围住我问?走开!都走开!”

     如此,更浓烈的热浪和刺鼻的汗腥朝我卷来,推开一个上来俩。而且,不知外围哪家女人操着沙哑的破锣嗓子不厌其烦地逢人宣传:

     “年纪轻轻不学好,光天化日耍流氓,搞得那么俊个姑娘流了产,瞧这满地的污血,惨哟!各位师傅,您给评评这个理!”

     “坏蛋被围啦,这下是跑不掉的啦!”

     “哎,这位小同志,麻烦你挤进去瞧瞧,看那痞子长啥模样?”

     “他还横得很哩,老虎屁股摸不得哩!”

     “造孽哟!谁家没有嫂娘姐妹?缺德带冒烟儿的!”

     “咱们西州市,怎么说也曾经是天子脚下!歹人猖狂,坏事泛滥,真就没有王法啦?没有人管啦?公安局、派出所是吃素的吗?”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该死的长舌婆子,你才缺德带冒烟儿呢!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么糟践我!

     正当我想跳脚骂时,几个“大盖帽”挤杀进来,不容分说地套来一对“银镯”:“狗日的,跟踪你好几天了!跟我们走!”

     我被两只粗大的手揪了头发,屁股和腰部各挨了两脚,踉踉跄跄朝前去。耳边掌声四起,如雷鸣一般经久不息。

     具体的门牌号码我没能看清,或许根本就无那个标志,隐约记得挂牌上是“西州市××区××西路派出所”字样,漆色褪了大半,一副很老旧的容颜。院落不大,科室挺多,人却稀少。押解我的几名汉子一个个演员卸装似的将衣帽朝办公桌上一丢,有人还换上了短裤。尔后,一人一根烟地在长条椅上横七竖八地坐了,虎视眈眈地上下打量我一番,义正辞严道:“调戏妇女,把人家搞流产了,流了那么一大滩血,狗日的能耐得很嘛!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又气又恨,没好气道:“你们不是跟踪我好几天了吗?怎么连我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你他妈的废鸡巴话!”一只厚大的巴掌烙在我的右颊上,火辣辣地痛。继而,一股腥咸的粘液从我的口腔溢出,滴嗒在娘为我进省城而特意新裁的的确良衬衣的胸前。血!

     “说吧,公断,这个这个……还是私了?”其中一张青白的瘦猴脸不耐烦地朝我翻来一眼,把指间的钥匙链抡动得“哧啦啦”乱响。

     我说我是去师大报名的新生,不公断也不私了。

     “狗日的还敢嘴硬!”

     我的左颊又挨了更重的一掌,眼前金星闪烁,上大牙已经松动,我用舌头奋力顶脱了,咽进肚里。

     贼城!西州是贼城!

     我将一口艳红的血水忿恨地吐在麻凹凹的水泥地板上,直视着面前这帮惊得张大嘴巴的贼城的子孙们,怒声吼道:“日你八辈祖宗啊!来吧,老子让你们枪毙!”

     又一个贼眉日眼、胸膛杂毛丛生、脖梗和脑袋一般粗的家伙一步步逼将过来就要动手,不料被突然踢开的房门撞个满怀,腥臭的鼻血刷刷直泻。

     ——女孩,一个相貌标致、气宇非凡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她皂白分明的大眼睛震慑了室内除我之外的所有鼠辈。

     “局长呢?我要见你们局长!”

     女孩的声音清脆、亮丽,使英雄振奋,让无赖丢魂!我的眼帘一下子亮堂许多,惊喜地打量起这位挺身救难的“女侠”来。她,个儿不高,却极健康饱满,让人毫不怀疑她无论播入怎样的泥土都能马上生根、发芽、开出娇艳的花儿、结出甜美的果儿来。

     “局长这个这个……不在这儿,我们的头儿是所长,猪八戒,呵不,朱跋级朱所长。请问,您……这个这个您是哪位?找所长……这个这个有事吗?”

     女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随手扯出一面紫红的塑封证件,朝桌上一撂:“市报记者一言,欢迎指导!”

     鼠辈如闻晴天霹雳,乱作一团。瘦猴脸最为刁滑,抓过证件,对照女孩反复验证,直至确凿无疑了,这才将证件双手奉还,殷勤地捧上一罐雪碧,又要点烟。女孩止了,冷眼瞟他一下,道:“师大新生你们也抓?他犯了什么罪?居然还受了刑!一个小小的西路派出所,权限蛮大嘛!”

     “听说,听说……他这个这个……有流氓行为,搞得孕妇光天化日之下这个……这个流了产。所以,我们就把他这个……这个抓来了。”

     “听说?”

     “是……是听说。”

     “你们哪个眼见了?”

     “没……没人眼见,我们这个……这个群众基础好,八九不离十,啊,不离十!”

     “很好!我还听说你们抓赌分赃、抓人私了、扫黄贩黄呢!可否属实?”

     “没,没有的事!”瘦猴脸一下子惨白,尖窄外凸的额头上沁出颗颗晶亮的水珠儿来,连声辩白道:“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我们怎敢……这个这个干那事?您千万别……这个这个听外面瞎说!咱这里有这么多奖状……这个这个为证哩!”

     女孩冷眼乜了墙上挂得老高的旗旗纸纸之类,道:“哼,但愿如此!莫非,是我听岔了?”

     “您,您顺风耳,不会听岔!呵不,我是说这个……这个外人谣言惑众,可耻可恶!”

     “你倒清醒!既没眼见,就把这个学生抓来,严刑逼供,该怎么解释?”

     “误会,这个……这个误会,啊!”

     “刚才那幕我是亲眼见了。女孩自己跌倒,被玻璃扎伤,不关这学生的事!怎么样,麻烦你请示局长,所长也行,把人这就放了!”

     瘦猴脸如坐针毡,朝身后的鼠辈吼叫一声:“你们这帮不长眼的猪崽,还不滚远!”又笑容可掬地面向一言,说:“不必请示,这事我说了算,这就放人,啊!这个这个……手下人不中用,感谢记者同志……啊,啊,这个这个,多多担待!呵,下不为例!”

     “可以考虑,医药费多少?”

     “啊?还……还要医药费?”

     “人白打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出千把元医药费是小事,没让你们下岗就是天大的便宜!你还不满?”

     “满!满!只是……这个这个药费太多,上有老,下有小的,咱出不起呀,您看能不能这个这个……便宜点?”

     “便宜?你当我是在跟你谈生意呀?免谈!”

     “失口,失口。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钱在你们局长账上,该他来付,对不?好说啊!”

     一言拉了我的手,转身就走。瘦猴脸慌忙张开双膀,堵了二人的去路,那情态活似幼儿游戏《老鹰捉小鸡》中的某个角色。

     ”记者同志,有话好说,这个这个……好说嘛!”

     “一千元整,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不成!”

     “掏,我掏。”瘦猴脸打开屉锁,挑出十张皱巴巴的“四伟人”捧给一言,嬉皮笑脸道:“记者同志,求您这个这个……开张收据。”

     “要收据干吗?我的白条报销不了!”

     “您开吧,就开四四一千六,四五两千,开两千元吧!”

     一言冷笑一下,刷刷几笔写了,扔进瘦猴脸的怀里,拉起我就走,身后传来瘦猴脸吆喝鼠辈的歇斯底里的吼声:“你们妈×全都过来!把眼睛长到沟子上去了?招惹记者,给老子找麻烦,每人掏五百!”

     “狗咬狗两嘴毛!”一言随口吐出这句,漂亮地笑了。

     赶回事发地点,我的行李被一位卖雪糕的婶婶完好地保存着。行李多,一言要替我拎帆布包,我不让。一言恼了,劈手夺去我的被褥卷。我瓷愣了,站立原地直皱眉头。

     “你肚子痛吗?你肚子不痛皱的什么眉头啊?走啊!你倒是走啊!”

     我说:“谢谢你一言记者,你回市报,我去师大,我们可能不是一路,不麻烦你了!”

     一言纯真地笑了,眸中溢满清澈的波光,一对小巧的虎牙洁白、晶亮、可人!她说:“走吧。我也去师大,嗯,办点事。我们同路。你不晕车吧?”

     “不晕,我就是坐长途汽车到西州来的。”

     “很好。你先洗个澡吧,满脸血污的,有损形象!”说着,将街边一家浴室指给我。我说:“不了,水龙头前洗把脸就成。”

     其实我不习惯看人的裸体,更不愿把自己的裸体展示给人看。尽管皆是同性。同性才最易撕咬,才最让人厌恶呢。——如狗,平时你亲我亲大家都亲,争抢骨头时才露出互不相让、尔虞我诈之本性!

     “去吧。新生,第一印象很重要!”一言说着,从摊贩处拣了一条鲜艳的搓澡巾和一块香皂、一把梳子,递给我说:“去吧,东西寄存那边,牌子自己拿好!我在外头等你!”

     好一位精巧的女子!其实,东西完全可以由她看管的,但是为了避免某些不便言说的疑虑,她替我做了完美的选择。我说:“谢谢你一言记者,今天多亏你了!”

     一言的脸上泛出好看的月季,说:“快去洗吧,别误了时间!”

     我径直进入浴室,却被满面斑痕的看门老头儿拦了:“你,再缴两元!”

     “我一个人洗澡,凭啥缴双份钱?”

     “瞧你这满脸血污、满身汗腥的,影响池水卫生,缴双份都便宜你了!不信,到那边去试试,掏十倍钱,人家还不叫你进哩!”我回头瞅了一眼老头儿所说的“那边”,见是女浴,遂气不打一处来,心底怒骂道:“老不死的,风流成性,嘴上无德,也不怕死了没人给你烧阴票子!”咒骂罢了,竟有了快感,我暗笑自己是不是也沾染上了阿Q“精神胜利法”的余毒,便一咬牙丢去两元,孰料对方笨拙的老手没有接好,竟让皱褶的纸物飘到一大滩艳黄的痰迹上。老头儿紧板的面孔一下子绽出灿烂的菊瓣,利索地将它钳起,在衣襟上拭了又拭,塞进口袋,同时不满意地絮叨道:“年轻犊子不学好,不知天高地厚!”

     出得浴室,一言帮我把行李朝一辆漂亮的墨色小车里一推,又一按我的后脑勺,我被稀里糊涂搡进车里。

     司机和我年龄相差无几,戴了一架散着银光的墨镜,热情地递烟过来,又要让火。慌得我连连摆手:“谢谢你,我不会。”

     司机不容分说就给点了,又伸给一言一支,说:“这是洋货,提神醒脑,绝对无毒!”

     我试探地吸了一口,果然满口凉爽,芳香四溢。再吸一口,顿觉心平气和了许多。

     司机便不再理睬我,却捧给一言一个精致的正方体小盒,表面用彩绸扎了只硕大的蝶儿,慢声细语道:“Happy birthday!生日快乐!回家?还是……”

     “回师大。”

     “可是,今天是你生日,你不回去,家里会伤心的!”

     一言怪怪地笑了一下,很失意地说:“回师大。开车吧。”

     车无声地驶出,如离弦之箭,穿梭于繁杂的街面,再一拐,“西州师范大学”几个闪闪的金字便映入眼帘。我的心不禁剧烈地怦跳起来。

     司机轻捷地下车,昂首挺胸于两名扎着武装带却极驼背的门卫面前,亮示证件,驼背人便像被使了法术似的“叭”地笔挺了,旋即手忙脚乱地打开中门,交警般胡乱伸了两下胳膊,表示欢迎通过。待司机返回时,一言已将所罚瘦猴脸的一千元“医药费”塞给我,自己下车步行。司机紧赶两步,却未拦住她,那饱满的身影径自消逝在校园深处。

     司机黯然地上车。我问他:“她怎么了?”

     “她说她不舒服,要我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你去哪儿?”

     “我去中文系。”

     司机没有答话,车却缓慢前进了。我感到一抹沉重的心事压迫着世界……

 

 

     好久没有一言的消息了,我的心底生了强烈的牵念。不知她现在身在何方?过得是否舒畅?前方的报刊亭外拥挤着许多人在竞相购买当天的报纸,我的眼前兀然一亮:对啊,买份市报看看,或许会有一言的行踪。

     市报办得十分大气,每逢周末便有彩版增刊出版,加页不加价,这就吊起了报迷们的胃口。我将目光注向报纸头版,所幸一眼便看见了一言发在并列头条的文章——

     文教局长腐败 近日收审

     纪委书记大义 夫妻对台

     本报讯(特约记者 一言) 市文教局局长、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周淑琴作风腐败,日前收审。

     周淑琴,女,现年48岁,北京市人,中共党员。曾在支援大西北建设中成绩突出,后3次放弃回京机会,投身文教事业,历任子午区丰兴路小学教师、副校长、区教师进修学校校长、泉台区文教局局长、市文教局党办主任、全国人大代表。自98年7月任市文教局长以来,思想日趋腐化,收受贿赂17次,累计人民币251500元。同时拉帮结派,徇私舞弊,强行将已被开除公职的原第二中学教师徐庆峰、原花园街小学教导主任顾凤霞等9人分别安置到子午区教师进修学校、泉台区中等专业技术学校、市勤工俭学办公室担任重要职务,在群众中影响恶劣。经举报,周日前已被有关部门依法收审。

     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又讯(特约记者 一言) 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郑力行日前在接见“周淑琴专案组”全体人员时指出:从文教事业之功臣到人民的罪人,周淑琴走了一条糊涂路,党有责任拯救同志,这个案子必须深查细挖。

     作为20载结发夫妻,郑力行对妻子周淑琴家庭以外的事情所知甚少。他说:“尤其当她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担任文教局局长之后,我就很少过问她的事。现实教训是深刻的,腐败不容蔓延。周的案子是我立的,我有责任追查到底,有责任配合好专案组的一切工作,给党和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郑力行?纪委书记?我惊愣了。忽然记起临行前娘交给我的那封信,恰是给中共西州市纪委郑力行的。几乎与此同时,我童年的回忆如涓涓的溪流,从脑海倾淌而出。我记得每逢年初家里最困顿的时候,总有乡邮员变魔术似的将一张薄薄的鲜绿色纸单子递交娘的手中,娘的眉眼总要皱的,前半夜趴在煤油灯下细细地看,后半夜辗转难眠。第二天,娘便拿它去村长那里印个大红砣子,后又步行十余里往乡邮所兑回或三百或五百或八百的人民币,支应新年和我下学期费用以及春耕,往往足够,还可付清平时在邻里间所借的零碎的债务(人家划不着要,娘却必须给)。我曾经心动,小小一张绿色纸单,竟值得这么多票子,若每日或每周或每月或每季都有它来,该多好!后来,年岁稍长,我便多了心计,趁母亲不备,便从炕席底下偷出未及兑取的绿单(后来才知它叫汇款单)瞧个仔细。单上有人民币大写、我的家址、娘的姓名、汇款人地址“中共西州市纪委”、汇款人姓名或“郑”或“力行”,起初“附言栏”内还有密麻的话,逐渐就少了,再后来只剩“愿你们过得好”六个字。我知道娘是感激那人的,不然为什么眼睛里总是溢满泪水?我曾天真地问:“娘,你为啥要哭呀?”

     娘立即驳斥:“你忘记妈是砂眼吗?”

     问:“啥叫砂眼?”

     答:“遇风流泪,看不清人,辨不来路,就是砂眼。”

     我好奇了:“娘呀,屋子里哪儿来的风呀,你咋就流泪了呢?”

     娘也好奇了,那双又大又圆、永远美丽动人的眼睛愣愣地盯住我:“是呀,没有风,娘怎么就流泪了呢?这风,是从心底刮来的,旋得厉害!”

     我恍惑于娘神姑姑似的话语。或许,她原本就不是说给我听的……

     “郑”、“力行”、“中共西州市纪委”于是在我幼小的脑海烙下深刻、神秘且亲切的印迹。如今,一言的“本报讯”更加勾起我的感激和振奋的情愫。

     郑叔叔(或伯伯)是好样的,我得去见他!尤其娘写给他的信还压在我的包里,我没有理由占为己有!这样思忖着,我兴奋极了,转身一路小跑地朝校门方向奔去。

     不知是心里太兴奋,还是奔跑得过于迅猛,我居然吁吁喘息起来。忽然,“嘀嘀”两下短促的喇叭声把我吓了一大跳。侧目,却见一辆墨黑的小汽车在我身边停下。一副漾着银光的墨镜探出车窗:“嘿,哥们儿,你好!晓晴呢?”

     我一眼认出那人就是那日送我和一言到师大的司机,遂满怀喜气又不无疑惑地问他:“啊呀,是你呀!晓晴?什么晓晴?”

     “爱新觉罗·晓晴,就是上次和你同坐我车的那个女孩!”

     “你说的是一言吧?我也好久没有见她了。她是市报记者,你应该去市报问问。”

     “开国际玩笑呀你!她历史系,你中文系,一楼之隔,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能碰不着面?”

     正当我蹊跷惑然之际,“墨镜”收回扁平的大脑袋,探出一只肥乎乎的小白手摆了两下:“哥们儿再见!”便如离弦之箭,“忽”地就没了踪影。

     “墨镜”的话勾起我的极大兴趣。一言,晓晴,爱新觉罗,这其间会是什么联系呢?好久没见一言了,真的叫人好生惦念!她在师大历史系做什么?搞社调吗?她如果真在师大历史系,又为何不来找我?她是满清皇亲?哪家格格?不与汉人通联?笑话,无稽至极的笑话!我嘲笑自己虽非浪漫主义诗人,却生出如此五花八门、不着边际的想象来!

     踽踽街头,无聊。

     返回师大,空虚。

     怎就如此压抑、毫无目的呢?

     刚进公寓,门卫老头儿程伯皱褶的笑脸绽成金菊,一把拉我进屋,满口浓重的旱烟气息紊乱了我的呼吸。

     “丰子你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程伯,您找我有事?”

     “嘿,我的事算个龟!有姑娘找你哩,白净结实,一表人才哟!你小子好能耐!”

     我的心“腾”地一跳,突到嗓子眼。一言,莫非是一言吗?早知她来,我又何必四下浪荡!

     “她人呢?程伯!”

     “早走龟了。你年轻后生不在,人家跟我个孤老头子有啥说道?”

     唉!我把脚跺得山响,直直冲出公寓,却被程伯唤了:“小丰子你急着走啥?有信给你哩!”

     “谁的?”

     “还能有谁?”

     我“呕呀”一声在心底学起猫头鹰叫,飞快扯了信封,却见一页雪白的折纸,展了,是幅宽额寸发的青年男子的画像。

     “丰子,人家画的是你哟!小丫头手儿真巧!”程伯混浊的老眼兀然现出极其的神采来,唾沫星子“乒乒乓乓”就溅了我满脸。

     我在心底喜笑了,一言呵一言,你这神秘的格格终于露面了,你让我盼得好苦!

     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程伯上前接了,未答一句,却把话筒伸给我。

     “喂,你找谁?”

     “我找赵丰年。三楼301室的赵丰年。”

     “我是赵丰年。你是谁呀?是一言吗?”

     “什么一言?我不认识!”

     “对不起,我口误。我知道你是谁了,爱新觉罗·晓晴,对吧?”

     “屁!什么爱呀情的,我不知道。我找赵丰年,你要不认识,就该干吗干吗去,别猪鼻子插葱——装象,扫了本姑娘的雅兴!”

     他妈的,谁呀,这么横!

     我不好意思(权且用这个词吧)再接话了,将话筒让给程伯。程伯和那人聊得火热,足有一刻钟,才悻悻地挂了,埋怨我道:“臭小子,人家找你,你却让我接话,啥意思嘛!多好的姑娘啊,去见见吧!”

     “她是谁呀?”

     “装糊涂了不是?你们若不认识,她怎会画你,而且这么像!快去见见吧,正常现象,都啥年代了,还死守校规条条框框不开窍!”

     “程伯,我真不认识!呵不,可能见过面,但没太深印象。您告诉我吧,她叫啥名?”

     “这……我也被搞糊涂了!反正你一见就知道了,晚上八点整,野狼歌舞厅门口,不见不散!”

     “谁说的?”

     “还能有谁?嘿,你这个愣家伙,我都替你着急!再磨磨蹭蹭,该着你跟我一样一辈子打光棍呐!”

     “野狼”距师大并不遥远,出得校东门,右拐百米即是。此地半个月前系“大学生书屋”,新书、旧书琳琅满目,或租或购由你性儿。我之所以来得频繁,一方面是被图书吸引,另一方面则因了女主人的缘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这个可爱的所在,更对漂亮、善良的女主人留下深刻美好的印象。那次,我租《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部)》,她却连下部也给了来。我尴尬地说我钱不够,先租上部吧。女主人极漂亮地笑了一下,说:“随你便吧。”三天后,我去还书,恰巧遇着女主人正和一个身量细高、精瘦、黑脸、黄眼珠子、说不上是青年还是中年的男人吵翻了天,一杯可乐“哗”地泼了那家伙满脸,又摔去一把人民币,厉声骂道:“你他妈的滚!备好棺材再来!”一个三、四岁的白胖的小男孩抱着她修长的腿,“哇哇”地哭个不止。她,真的好凶!我慌忙躲到一边,生怕被她发现我已看到了刚才那不太美好的一幕。实际上,说我不情愿接受如此现实更准确些。

     书,没有还成。这夜,我过得好生郁闷!“对面铺位的李元谋正与人热恋着,这几日情绪极不稳定,主要缘于女方的忽冷忽热,尽看了别人的脸色,因此辛苦得够呛,一躺下就死猪般鼾声如雷了。夜半三更,上铺的“老鳖”(地理系的南中羽,弯腰驼背且特别宽阔,活脱脱的鳖形)对照昏黄的台灯,将一本龌龊的杂志翻得“哧啦”乱响,末了,又将那印有赤身裸体丰乳肥臀的黑妞的封面翻转过来,塞进被窝(好像又垫到了身下),轻声各唤了两下我和李元谋“元谋人”的大号,见没动静,这才“叭”地灭了灯光,伴随着动物的粗重的喘息,上下铺便“吱吱呀呀”颤栗起来。

 

     日你奶奶的南中羽,多精子的鳖种!

     恰在此时,我的眼帘映现出书屋女主人的娇贵,那鲜嫩的面庞、白皙的脖颈、巍峨的胸、如藕的臂、修长的腿……糟糕,我的下身居然一厘厘活跃起来,而且……而且吐出滑腻的液体!老天爷呀,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怎么叫我赵丰年摊上了啊!

 

 

     次日下午没课,我一溜烟地跑去书屋还书,却见那可爱的所在正被一群工人热火朝天地拆除着。我到处寻找,终不见主人踪迹。数日后,“野狼歌舞厅”突兀于此,霓虹灯纷繁闪耀,吸引了众多红绿男女,别是一番天地!

     《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上部)》成为我若有所失的起源。我不知当时租书时所押的《学生证》是否还被那位大姐完好保存着?她,多么可亲、可爱又神秘莫测!

     “野狼”门口,我寻了两个来回,终不见一言的影子,却被闪烁夺目的霓虹灯点缀之下的歌舞厅门前的对联吸引了目光——

     清淘世俗尘垢

     尽享怡爽人生

     我看罢,心想:“好联!好联!”遂掏笔将它速记在手背上,但愿以后写作中能够派上用场。这时,一个娇小身材、满面脂粉浓香、身穿艳红高衩旗袍、苏南口音的歌厅小姐扭摆而来将我紧紧扯住:“大哥你四(是)来沧(唱)锅(歌)的吧?快进来啊,进来玩一会儿吧,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包你开心……”

     我连声说:“不不不,我不……不唱歌,我……找人呢!”

     “哪位哥哥来仄(这)里不四(是)早(找)人啊?我们仄(这)里从米子(脂)刚刚遭(招)来二司(十)八过(个)青村(春)臊(少)女,‘米子(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仄(这)句话大哥你四(是)肯定听梭(说)过的啦,她们一个比一个盘儿靓、条儿赠(正),锅(歌)又沧(唱)得好听,包大哥你满意,包大哥你一进来就不想离开,乐不……不思酥(蜀)呐,哈哈哈……”

     我被这个柔情似水的美人儿连扯带拽的好一阵纠缠,身心便好不自在,连声道:“不不不,我不……不能进去的,我是学生,学生得学好、得正经呢!”

     “你仄(这)过(个)小哥倒怎(真)四(是)扫(少)见多怪,随(谁)梭(说)到我们仄(这)里来就四(是)不学好、就四(是)不赠(正)经啦?你啊,年龄不大,思想退化,再不改造,虚度年乏(华)……”

     小姐一本正经地说着,竟然脆生生地吟唱起自编的谣儿——

     下岗女工不流泪,

     挺胸走进夜总会;

     不给国家添累最(赘),

     拉动内需还沧(创)汇;

     随(谁)梭(说)我们没地位,

     昨晚还活(和)县脏(长)岁(睡);

     随(谁)梭(说)三陪四(是)犯罪,

     啊呸,那四(是)万恶的旧色(社)会!

     小姐刚刚唱完,循声看热闹的人群便高声喝彩:“好!唱得好啊!妞儿,给哥们儿再来一段!”

     小姐愈发精神百倍,便又吟唱起来——

     一不偷,

     二不抢,

     怀里搂仄(着)印操(钞)沧(厂);

     不龙(融)资,

     不贷款,

     自带色(设)备求发攒(展)。

     ……

     人群愈发密集,我被挤在中央叫苦不迭,使尽气力钻出人墙,忽和一个胖矮洁白的女孩撞个满怀,便连声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太冒失了!”

     “你是赵丰年?”

     “啊。”

     “我见过你。你好!我是美术系的蔡亚妮。”

     我一愣,见那女孩确实有些面熟,这才恍然大悟:“是你……是你找我?”

     “是啊!意外了?”

     “啊……啊……,我也是刚接到通知。”

     “什么通知不通知的,这么严肃!人家约你嘛!”

     “你的画画得很好!”

     “还有呢?”

     “你在哪儿见到的我?”

     “问你自己!”

     “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不知道!”

     “你找我,有……有事吗?”

     “有,当然有啊!走吧!”

     “去……哪儿?”

     “野狼。放心,吃不了你!”

     “我想知道你到底因什么约我?”

     “闲着无聊,约你有聊啊!傻帽!”

     “我还有事。我想我该回去了。不好意思!再见!”

     我吃了只没头苍蝇,心底呕得难受。没走几步,耳际撞来那女孩粗野的咒骂:“混蛋东西!你这发育不全没道德没修养没风度的臭男人!”与此同时,半盒饮料“咣”地摔砸在我的脚后跟上,粘液溅透了我的裤管和袜子。

     我恼恨极了,想回敬她你才发育不全没道德没修养没风度呢!我招你惹你了?日你八辈祖宗的!但我没敢。我怕碰着熟人。我怎么能骂人呢?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是骂一个女人!女人是尊贵的,是人类生命的起源和主宰。我这么做了,娘若知了该多么伤心!

     我努力克制自己,真就碰着了熟人。——李元谋胖圆的脑袋顶上扣了几撮儿稀疏的黄发,呈“三七分”式明光可鉴,隐在妇幼用品店的玻璃门内朝这边窥探。我佯装没有看见,径直前行,而余光却被那对大而鼓的眼珠里窜射而来的火苗烧得一怵,忙警示自己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快走!猛抬头,却被一双锐利的大眼瞪得后退一步,失口叫道:“一言!啊,真的是你吗?”

     不错,来人正是一言!她上身穿件桃粉色蝙蝠短袖,下配一条浅绿的蝴蝶翅沿膝裙,远望去,荷花仙子活现于人的眼前了。一辆小巧的“飞鸽”横立在她的身后,车后挂着一张报纸大小的纸张,其上用毛笔写着什么字迹,我没有看清。

     “刚才怎么回事?”

     一言冷淡地问,那情态仿佛审问犯人一般咄咄逼人,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连忙解释:“我没骂她,我根本不认识那女孩,一言你千万别误会!”

     “跟我有什么相干,犯得着我误会?”

     一言折了挂纸,调转车头就走。我紧跟上去:“一言这么久你哪里去了,怎么连个面也不露?”

     “你找我了?”

     “没处找。但我已经了解你了。你也在师大,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你碰见我了?”

     “没,没有。”

     “不跟你罗嗦了。再见!”

     话音未落,一言已经跨上车子。我急了,说:“爱新觉罗·晓晴,你听我说!”

     车轮“吱”地止了。路灯辉映下的女孩越发楚楚动人。

     “不许你这么叫我!否则,我真生气了!”

     “我叫错了吗?你为什么要生气呢?我真的等了你好久,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

     “你说够了没有?”

     “没有说够!我一定要向你表达我的谢意!”

     “无聊!再见!”

     心里烦透了。一连几次去“野狼”,都没钓着一言,索性去系里找吧,又怕影响不好,而且还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下午的课我又旷了,原因只有一个:没劲!再泡图书馆,翻了些乌七八糟的美人封面,生了些许身心反应,便走不得路了。趁人不备,扯下一页揣进兜里。直到很晚,饭也没心思吃。进公寓时,恰逢着李元谋和一女孩并肩行进迎面而出。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那日约我去“野狼”“有聊”的素描高手。临近身时,我被李元谋恶眼狠瞪了一下,女孩却笑得甜蜜,口里嚼着泡泡糖,香喷喷的扑人面,黑而薄的衣裤特别紧身,胸脯高耸突兀,宽大的倒三角横竖可见。我只又回头看了一眼,便兴味索然。

 

 

     进入宿舍,桌面上的便笺和一部砖形书著把我惊了一个斤斗。笺曰——

     赵家小子太昏厄!

     下午又窜哪去了?

     薛师送你书一部,

     明早到课小心着!

     ——八王即日

     我在心底气急败坏地咒骂道:“狗屁八王!听了几天《杨家将》就癫狂成了这副德行,骗女孩子可以,跟本公称孤道寡,也不怕闪了舌头!杨虎刚,你这个做梦都思谋复辟的妖人,班长有什么了不起!瞧着吧,日后再降服你!”

     我对这个仗着老爷子是省狗屁局狗屁处处长就忘乎所以、见着母狗都说够味,忙不迭地投去如雪情书的伪班长早就厌恨得牙根痒痒,但此时却下定决心要去见他了,因为我看见砖形书著名曰《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下部)》的缘故,老天!

     杨虎刚正在两盏长脖子台灯下奋笔疾书,见我稀客到来,便兴致倍增。

     “丰子来了,八王有篇新作正想找你评评。”

     “什么八王、王八的,我真糊涂了,他在哪儿?”

     我一本正经又不乏笑意地望向杨虎刚,见对方宽厚的双唇咧得好大,高傲的颧骨越发凸耸,间隔疏远的双眼滞了惊愣的光芒,那神气活似一只大智若愚的蟾蜍。

     “八王是我……我……我的笔名。”

     “哦,是啊?得罪,得罪!我孤陋寡闻,杨班长别见怪!”

     “瞧你说的,干吗这么见外?”见我赔礼,杨虎刚多碱馍头的面颊上一下子又活跃起光彩,伸来一首小诗,谦虚道:“你是省作协会员兼咱们师大校刊编辑,水平一流,给好好评评!”

     诚实地讲,这是一帧绝对够档次的硬书精品,既备庞(中华)体之飘逸,又见席(殊)体之干练,同时兼及软笔“疏可跑马,密不透风”、“刚柔巧拙,大起大落”的境界,我嘴上没说,却在心里赞叹:“好字,好字啊!杨虎刚这两把刷子还真不是一般人三下五除二就能够学得着的,难怪他狂傲得忘乎所以!”

     再看诗曰——

     咏 愁

     中文系 八王

     生活如此Happy,

     何必苦苦Study,

     周末没有Party,

     只得甩甩老k。

     一切为了Money,

     找个漂亮的Lady,

     生个可爱的Baby,

     但愿时空不再Busy。

     我哑然失笑了,心底暗骂:“杨虎刚,你这蠢材,尽散布消极的毒草言论,要放“文革”,哪里还有你的活路?真是吃饱了硬撑的!”

     杨虎刚一对雌雄眼睁得溜圆,忙不迭地问:“咋样啊?丰年,你给好好评评!”

     我笑得更凶,连声说:“好着呢!好着呢!”遂讨笔缀评曰——

     中西结合祛百病,

     有板有眼渡众生。

     取义成仁今日事,

     书山学海草蓊茏。

     “托你大编辑福,送校刊发了吧?”杨虎刚说。

     “好说,好说。”

     “最好注明我的通信地址、手机号码、传呼方式、电子邮箱和个人简介。”

     “干吗?发一首诗,用得着这么复杂吗?”

     “广交朋友呀!信息社会,单干怎么行?你听说过我老爸的为官之道‘五个一’高论没有?第一是一支笔,要能写,写出自己独特的工作思路,传播新颖独到的思想;第二是一张嘴,要能说,说自己的话,不引经据典,尤其不做秘书的传话筒;第三是一颗心,要明白事理,要公心为民,做让老百姓满意的事;第四是一把刀,要大刀阔斧,要态度坚决,要敢于改革,不怕得罪人,好好先生难成大事;第五是一帮人,所谓孤掌难鸣,孤家寡人寸步难行,必须采取集团作业的方式。”

     “有这样大气魄的宏论,你老爸可真不简单!我看啊,你老爸的‘五个一高论’可比‘五个一工程’实用多啦!”

     “英雄所见略同,所见略同啊!所以……帮个忙吧,老大!说不定我这简介一刊登出来,还会有不少靓妹主动和我联系交友呢!你放心,我亏待不了你,事成之后,我在西州饭庄梅花阁摆饭局谢你,除了满汉全席,你随便点,报销一、两千就餐费对我当处长的老爸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跟主编建议一下,应该如你心愿。”

     我嘴上应得豪气,心里却骂:想钓愚人芳心?你这丑人!等着吧,一会儿我就让它进厕所吃屎!

     “那书……谁让送的?”我舌头僵硬地转入正题,面颊有些灼烫。

     “薛师。大美人薛莉啊。下午是她的心理学,你野哪儿去了?”

     我没有言语。心理学是好科目,今天开讲,我却误了。尤其那个薛莉,莫非就是……怎么可能呢?

     “她是你什么人?丰子,问你话呢!瓷了?”

     “谁?”

     “我老半天说谁?薛莉啊!”

     我的舌根卷了一下,道:“是……我表姐,亲表姐。你……有什么见教吗?”

     “难怪,我说嘛,干吗非送书给你!哎,有机会介绍一下。”

     “什么?”

     “交个平信(普通)朋友嘛。我只是和你表姐交朋友,又不是抢夺你的女朋友,看把你紧张的!没出息!”

     次日上午头一节就是心理学。我老早到课,将黑板、讲桌拭得一尘不染,并占了一张最显眼的位置坐了。临近上课,忽然紧张得不行,便主动朝后排退去。授课者果真是那位大姐,多日未见,她明显瘦了。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清楚地看见她的樱唇巧妙地张启,闪出洁白晶亮的牙齿;声音清脆悦耳,如幽谷清泉潺潺流淌;皙长的脖颈鲜嫩得简直滴出水来,搭配那件合体的鹅黄色羊毛衫,真真天造的尤物!教室里肃静至极,男生的下巴张得简直托着桌面,女生怒视相好者的丑态咬牙切齿。一股莫名的自豪感洋溢在我的心头。恰在这时,我忽然发现杨虎刚将一页神形酷似薛莉的裸体女人的画像在他的狗党中来回传阅,众人你一笔,我一划,传至我邻座手里时,居然还配了题为《十月二十七日心理学观美人有感》的狗屁四言。我一把抢在手中,几下撕个粉碎,砸了杨虎刚一脸,歇斯底里道:“我日你奶奶!你这个没水平的下流胚子!”

     教室哗然。杨虎刚先一惊愣,继而缩脖不语了。薛莉美玉般的脸蛋儿“倏”地红到脖颈,厉声斥责我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么放肆,懂不懂得课堂纪律?滚出去!”

     其实,她挺厉害,这使我联想起那日薛莉跟黑脸男人吵架的场景,那男人纯粹是抱头鼠窜了!

     我抓起书包,摔门而去。

     我发誓忘掉薛莉,但很难。一连一个多星期我都没有再进她的课堂,她却让人找来了,这使我很是意外。

     “薛老师问你枕(怎)么不上课。”小女生个儿挺高,身却细,声音特嫩,而且有点咬舌。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审讯死不改悔的罪犯一般,目光直盯盯地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中刺出我灵魂深处见不得阳光的诡秘。

     “就说我病了。”

     “什么病?病了还满校园浪荡?”

     “谁见了?”

     “薛老师说的。她就见了。她要求你明天必须到课!否折(则),你就永远休想债(再)进她的课堂!”

     “讲到哪儿了?”

     “什么?”

     “我是问……课讲到哪儿了?”

     “第山(三)章已经结束了,第士(四)章下节开始。”

     “好吧。有空了我一定去。”

     “有空了?你……你太放士(肆)了!”

     次日,还是我最先到课,拭了黑板、讲桌,选了最不显眼的位置坐了。课程不深,挺有新意,因此开课之前的短短25分钟内,我就对前三章内容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脉络。我自诩是天才!

     薛莉讲课轻松、自然、活泼、新鲜,却从来不看我一眼,我也惧怕看她,并且思索:这是一种怎样的氛围?

 

 

     还是无聊。心血忽然来潮,便把抽屉翻腾个底朝天,却寻出娘给“中共西州市纪委郑力行(亲启)”的信来。我一边自责糊涂脑筋,怎就忘了大事,一边揣了信封,急匆匆奔出宿舍。不料,抬头遇鬼,正和香喷喷而来的蔡亚妮撞个满怀。对方弹性十足的胸触得我面红耳赤,连忙低头嗫嘘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我不知道……”

     “知道是我又怎么样?我还能吃了你吗?大作家!”

     “不吃不吃,我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我不敢恋战,生怕这个虽其貌不济、却颇有些性格的女人突然就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掉头就蹿。身后传来蔡亚妮肆虐的嬉笑:“赵丰年你着急个屁啊!你急着去找爱新觉罗?晓晴吗?你想攀副市长的高枝吗?你真的以为自己能够鲤鱼跳龙门吗?你可真是太鬼啦!她不在系里!”

     我听到“爱新觉罗·晓晴”几个字,心口“怦”地跳了一下,惧怕蔡亚妮再说出令人尴尬的什么话来,遂快步逃跑了。

     中共西州市纪委大院位于繁华的新华街面。军姿笔挺、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把我拦了,让出示证件。我给了,说:“我找郑力行。”另一战士给我指了办公大楼位置。在一层秘书值班室登记时,我的心底便涌了神圣。

     “找郑书记有事吗?”一位精明的中年男子仔细打量着我问。

     “有。”

     “公事可向省教育厅反映,地址在崇文里119号。”

     “私事,我找郑书记汇报私事。”

     “不巧得很,书记正在布置严打工作。你们约了吗?”

     “您说什么?”

     那人似笑非笑,没有答复。

     “我替我母亲赵子君给郑叔叔送封信,送了就走。郑叔叔会感兴趣的!”

     “您母亲是……哦,好吧,请稍等,我跟书记汇报一下。”

     那人不多时返身回来,笑容格外灿烂,毕恭毕敬道:“跟我来吧。哦,您刚说您叫什么来着?”

     秘书引荐之后,无声地退去。

     “坐吧。”办公桌里的男子慈祥地盯视着我,眼里闪射出那样一种深刻、睿智、明朗、喜悦的光芒。

     “你叫赵丰年?”

     “是的,郑叔……书记。”

     我的心房剧烈跳动,想着面前这位威严的市委常委、纪委书记竟是娘和自己多年来的救助恩人,舌头便好生僵硬。

     “不要这样叫我,孩子,你母亲是……”郑力行力争平静,但那抹激动万状的眼神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的。

     “赵子君。”

     “子君?子君!你是子君的孩子?你真是子君的孩子?我是你的郑叔叔啊!你母亲……她……她还好吗?”

     “郑叔叔……”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多年来无依无靠的孤儿之苦一下子化为决堤的咸水,委屈着、奔腾着、咆哮着、幸福着恣肆倾泻而来。

     郑力行邀我和他一起回家,好好聊聊。我应了,我想,这一定也是娘的意愿。

     生平第一次坐上官车,而且是和堂堂的省会城市、九朝古都之父母官并座齐驱,我颇有一种久违游子重返故里的生动感怀,惬意极了。

     张牙舞爪的交警老远望见我们的车牌,立时肃穆异常,“叭”地一个敬礼。汽车无声地前驰。我的心绪轻快地穿跃于这个曾经令我尴尬悲伤而今又心旷神怡的天地。人生恰是这样一出戏,命不永恒,运是机遇。我感觉自己命好,是娘修的。

     汽车继续前驰。前面红灯,司机正欲闯过去,却被郑力行拦了:“不急,小丁你慢些开,别违犯了规则!”

     “没事的,人大邵副主任的车能过,我们的车更没问题。”司机小丁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样,特权的概念在我们这里必须杜绝,啊,小丁你开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这就对了……”

     我敬佩地点头,心里暗叹:这才是人民的父母官啊!几乎与此同时,一言的身影突然映现于车窗以外不远的位置。她身边的“飞鸽”自行车上高竖着一块纸牌,上面端正地书着:“西州师大——文科家教”。我的心潮兀地一沉,想:难怪总不见一言的身影,难怪她的情绪那么焦躁,只因她也有烦恼和哀苦,不然,一个女孩子家,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挂牌求职呢?莫非,她的生计比我更为艰难吗?对,我应该想办法帮助一言呀!这样想着,我便伸出食指把一言指给郑力行:“郑叔叔,您看,那女孩和我同校,历史系的,我初来乍到,两眼抹黑,是她帮了我不少大忙呢!”

     “哦,你说的是哪一位?”

     “那位,您看,就是留剪发头、穿月白短袖上衣、鹅黄沿膝裙、淡蓝色旅游鞋的那一位。”

     “看见了,看见了。不错嘛!什么名字?”

     “听说,叫一言,好像还叫爱新觉罗·晓晴。”

     “听说是什么意思?到底叫什么嘛?跟郑叔叔还打马虎眼?”

     郑力行叫司机把车速放得再慢一些,好像对我的话题产生了十分的兴趣,这倒使我有些略微的局促。

     司机小丁转过头来,低声说:“好像是赵副市长和省委组织部爱新觉罗副部长的千金。”

     我一下子惊慌起来:“您说什么?她,她是……”

     “是小丁认错人了。开车!”郑力行虽还是那副和蔼可亲的笑容,却透出不容更移的威严,继而很少说话了。当我和他的目光从反光镜中陡然对视一处时,一抹不知源自何方的压力顿时冲撞得我胸腔怦跳如鼓。

     汽车向一扇黑铁大门缓缓驶进。武警战士笔挺的执枪礼和肃然的目光给我的精神以足够的振奋,如鼓的心跳稍微平和了一些。

     小车在楼群某幢无声地停了,车门打开,清新的空气夹杂着花儿的清香和草儿的芬芳迎面扑来,郁闷全无。登上五楼,郑力行掏钥匙开启房门时,我已经有些气喘。郑力行笑眯眯地诘责道:“你看你,你看你,年纪轻轻一介小后生,不注意锻炼身体,身体单薄得就像一根儿豆芽菜,才上几节楼梯就大喘气了,这怎么行?得有目的性地加强锻炼才是!”

     我嘴上连连应着:“是,是,郑叔叔批……批评得对!不过,您……您住得也有些太……高了吧……”

     “住得高些也总算有房子住啊,我们还有很多市民五、六口人几世同堂挤住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呢,靠遮布帘子生活,老夫老妻倒还好将就,少夫少妻、新夫新妻怎么办?人是有情有欲的,人家是要过夫妻生活、要传宗接代的……当然,丰年你年纪还小,给你讲这些你还不太明白。这是我去年春节走访困难市民家庭目睹的尴尬和今年春节还将面临的尴尬,老百姓过得不好,就是我们作为父母官的失职和耻辱,我们自己住得再好,给谁显摆啊?古人尚且知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难道我们共产党的干部就视若无睹?就听之任之?就无动于衷?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丰年啊,你别笑话郑叔叔,不是郑叔叔爱讲大道理,而是市情、民情不允许我们党的干部打哈哈啊!不瞒丰年你说,我的住处原本被安排在对面那幢常委楼三层的,但我推辞了,还是住普通楼好,接近群众,热火!”

     小丁接过话茬儿:“郑书记可是市上四大班子公认的好人。住这幢时,起初分在三楼,三楼金,四楼银,五楼六楼没人寻嘛,但郑书记也给让了,快50岁的人了住五层,上下楼多不方便!”

     “哎,你这个小丁!刘部长明明比我困难大嘛,凭什么就该我得便利?好了好了,别这么满腹牢骚的,回去休息吧,明儿还得早起接我!”

     小丁愉快地答应一声,把郑力行的公文包朝我手中一塞,道:“那你们叔侄俩慢慢聊吧,我就不碍事啦!”遂喜滋滋地下楼去了。

     家具不多,多半老旧;居室却大,光线极好。我挨个阅读墙上的字画,全是名家手迹,其中包括中央政治局一位常委和两名委员的墨宝,这使我的心里很是振奋。转过身时,又同郑力行的目光撞在一处。郑力行再次用那样一种亲昵的情态上下打量我,将沙发一拍,吆喝道:“坐我这儿来,年儿!”

     年儿?多么好听的称呼啊,除了娘,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喊过我呢?我的内心便好生激动,仿佛一只温顺的小猫儿,在郑力行的身边静静地坐了。郑力行小孩子样甜蜜地笑了,好半晌,嘴巴悬在空中。

     “一恍19年了,你长大成人,成为时代的骄子,成为一个有用于社会和他人的人,多亏了你妈妈的养育啊,年儿,你得好好报答她!”

     “谢谢郑叔叔!您现在说的,正是我永远的决心和行动,我会把它当成事业来完成的!”

     “羔羊跪乳,我相信你!”郑力行眼里闪射出兴奋的火花,递来一支烟,我说不会,郑力行便笑得惬意,自己燃了,道:“谈谈你妈妈吧,谈谈这19年来你们母子历经的风雨雪霜。”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岂止风雨?岂止雪霜?那是苦难!那是创伤!风雨雪霜终有时,苦难之水却越积越深,舔不尽,咽不完啊!儿子的创伤母亲用血肉替他愈合,而母亲的悲痛谁又能够替代得了呢?

     郑力行眼圈红肿,动情地说:“好吧,好吧,年儿,你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郑叔叔欠你们母子的太多,一切会重新开始的。”

     我并不明了郑力行的意思,但他知道郑力行是好人,天底下第一男子汉,舍己为人,情义盖天!一种相遇恨晚的亲情温暖着我孤苦的心灵。

     这是我19年来第一次进饭庄,而且如此豪华,身后一位戴石榴红色小贝雷帽、面庞白皙俊俏的小姐笔挺地伺立在一旁。郑力行看出了我既好奇、新鲜又不习惯的心态,便让那人退了。说实话,我感觉那小姐被退得好生可惜,要是一直这么待着,最好入座,和我们共进这桌丰盛的晚餐,该多有情调!

     郑力行说他也是头一次以普通客人的身份来到这样的地方,他感觉特别惬意自在,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是因为见到年儿你的缘故啊!”郑力行说他很喜欢我,说我的脸盘、眉宇、眼睛、鼻子很随娘,但是额头略宽、嘴巴微阔、耳朵稍大,这三个部位就同娘明显差异。郑力行说得很专注,好像娘就坐在他的对面,随时供他参照,供他品评。我越发对郑力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真正的奇男子,官声如此之好,心地如此善良,尤其他对娘的念念不忘,更令我倍感亲切。我决心把这些感受写信告诉娘,我相信娘会很高兴的!

     多么难忘的晚餐!酒足饭饱,我说:“我该回校了,明天还有功课。”郑力行便满意地点头,并将一个皮牛纸信封塞给我,说:“好好学习,郑叔叔和你妈妈盼望你早日出息呢!这里是2000元钱,不多,你计划着用。从现在起,郑叔叔就是你在西州的代理人,希望下次见面时你比今天能胖点儿,最好再高一些,好不好?”

     郑力行慈父样的目光不允许我推辞。我朝他深鞠一躬,向末班车站迅速奔去。

 

 

     太多的书刊死气沉沉,倒是南中羽藏在铺下、直到夜半三更才拿出来发泄兽欲的那种书勾起了我的兴趣,心里暗骂南中羽你这个杂种,被褥上的图纹比世界地图还复杂!遂斗胆偷了他的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最新期美国《花花公子》杂志,是因为那位裸露得如丰满果树的封面女郎那个眉儿、那个眼儿、那个鼻梁儿、那口洁白晶亮的牙齿极似薛莉的缘故。南中羽昨晚已在女郎的脐部染了精华,我拿他的洗脸巾浸水还了师者在我心目中的清白。继之,我又从南中羽叠得似花卷的被子里搜出女人裤衩、乳罩、长统袜之类。思定这个杂种有些“来路”,便立下跟踪他的决心。

     那日夜间,我被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动吵醒,便“倏”地没了睡意。有人下床,趿鞋,拉门而去,一切进行得那样轻车熟路,无声无息。我尾随其后,被引至灯光零星的住宅区。判其鳖形背影,知是南中羽,只见这小子蹑手蹑脚地从一楼某户阳台上解下一件小巧的黑物,凑近鼻尖嗅了,鬼一样隐了踪影。我估计又是女人的裤衩、乳罩之类,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之后,我便留心那家主人,究竟何等风流女人,竟将私物光天化日之下肆意展览,勾引起南中羽的贼心!后来亲眼目睹那有失大雅的主儿竟是薛莉,与此同时,薛莉也透过阳台的风挡玻璃平视到我。阳台那边好像是厨房。我的脖梗一阵滚烫,仿佛做了天底下最下流的事。也许,我真的做了天底下最下流不可言传的事!我的先人!我发现薛莉此后总用一种歧视的目光看我。甚至在课堂上挨个提问时,到我这里就越了。莫非她认为是我窃了她的私物,嘲笑我不配回答她的提问?他妈的,这个不分好赖的糊涂女人!

     某日,时来运转,薛莉电话邀我去她家做客,说她生日。而恰在当天下课之前,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这个女人,隐藏得太深。

     是她生日。特别简单。一盒蛋糕,花花绿绿,上面插着3支粗蜡4根细烛。她34岁。一瓶红葡萄,一瓶黄苦瓜,“咕咚咚”地搅和了,一人一大杯放着。孩子睡得香甜,嘴角漾着醉人的笑靥,眉清目秀的,小脸蛋儿却十分黝黑,不知像谁。

     薛莉少言,却好饮,一口一大截,我几下子就被这红黄相掺的猫尿灌得头重脚轻。

     “赵丰年,你……年纪轻轻,怎就不……学好呢?”

     “薛老师,你说……我怎么了?”

     “你干的……事,不留……名,难道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被她误会,却反不上口,脑袋“嗡嗡嗡”响个不止,就连眼睛也不听使唤,嘴巴讷讷道:“我怎……么了?”

     “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自由。你是……有性格……的男人。有性格……的男人已经……不多了,你……是一个。”

     我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她想说些什么。她却什么也不说了。转眼,已褪了衣衫、长裤,鼓鼓凸凸孤孤零零地映入我的眼帘。我的心打鼓了,四肢僵直,定格在女人的视线里。

     “笨蛋,你……走近些。”她恍惚地说。

     我好像挪了半步,进了,或者退了。

     “再……近些。你看你,你看你……怯成什么样子!”说着,粉嘟嘟的乳罩、银亮的小裤衩惊天动地地落在双脚中央。那物,那来自异域的香物,那道秘不可测、深不可逾的壕沟!我心跳气短,低头不敢看她,周身却胀得难受。再抬眼时,那白晃晃的玉体已仰面瘫在床上,半边脸枕了一节儿雪白的臂膀,皂白分明的眸子激荡着心旷神怡的微波,专注地望向我,平静中透射出一抹难耐的焦灼。

     “笨蛋,笨……蛋呵,你过……过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我的喉咙塞了棉花,快步迎上前去:“薛莉,你……说啊,我在……在这儿!”

     “告诉我,你……你看……到了什么呀?”

     “一览……无余。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

     薛莉漂亮、艰辛地笑了:“正想些……什么?”

     我没了言语,如儿时在镇安的沣河戏水,水淹到咽喉,呼吸极端困难。我双手剧烈颤抖着揽她,那滑腻的肌肤如鱼、如蟒,好生燥热!

     薛莉把我的手拆了,呓语道:“你也脱了吧,笨蛋,脱了……也就……没了牵挂。”

     我随了她的话,去了层层伪装。

     “别,别急呀,笨蛋,你……先亲我。”说着,薛莉盲人样闭了眼睛,在我的背部、腰身乱抓起来。我的理智彻底被俘,吻触她火辣辣的肌体。身下的女人一阵痉挛,双臂锁了我的腰身,越来越紧,一边呢喃:“笨蛋,你……急了,你怎么就……急了呢?我还没……没有准备好呀!你看你……你把我弄痛了!啊……啊……”

     我用嘴堵了对方,女人真就哑了,一条长舌“倏”地窜进我的口腔,在我上、下颌间火辣辣地舞动,人也如蟒蛇样剧烈扭摆起来……

     大梦初醒,天明物静。我和薛莉使劲抱了一下,便各瘫软一边,床单上映出宽阔的人形。薛莉的脸和脖颈红得什么似的,我也满身汗液,强抑粗重的喘息,心却“咚咚”得厉害。

     “我也累了。我们洗洗吧。”薛莉说。

     我被拽了,一同沉入隔壁的浴盆。水温适中,恰似她平静的情态。

     “薛莉……”

     “赵丰年你放肆了,你应该叫我老师,你知道吗?”

     “是的,薛老师,我……”

     “说吧。”

     “我想我该走了。待久了,怕不合适。”

     “我不留你。随你便。替我把房门锁上。”

     我接过女人扔来的毛巾,草草拭了身子,穿衣就走。

     夜色中,那扇银白的“小盒”好明亮,好神奇!走着,走着,它就灭了。

     回公寓时,楼门已经上锁。我心烦得厉害,便信步踱开,途中撞着十余对“鸳鸯”拥在一处,窃窃耳语。至草坪,子夜的朝露融了草儿的芬芳,迎面扑来,沁人心脾。我一脚踩瘪了易拉罐盒之类的玩艺儿,顺势踢开,“怦”的一响,惊去一滩“鸥鹭”。

     一个月后,心理课另换高明。那是位额顶窄秃后仰、高度近视的中年男士,据说他是全市抑或全省最年轻的学科专家、教授,和我的郑叔叔同级待遇。真不可思议!当然,我对他的这些耀眼的光环无丝毫兴趣,我只关心薛莉为何不来上课,以及何时再来上课,尽管我清楚自己和她还会同以往一样谁都不理睬谁,比陌路还陌路,但是……

     此后,薛莉真就没再露面,她的宅子换了主人,阳台外围再无小物晾晒,却挂满红艳艳的辣椒、肥鼓鼓的大蒜。听人说,薛莉嫁给一位比她大着20来岁的导师,他们到海的那边定居去了,那边给他们比州长还高的待遇;还有人说,薛莉“下海”单干了,做的是高档裘装生意,并且兼着电视台译制片配音。我更相信后者,因为我知道像薛莉这样不安现状、不甘寂寞的女人是不会寄靠于人的,一切都按自己的思路和方式充实着每个或阴或阳的日子。

     女人是美的,薛莉更美。在她走后的日子里,我很少再进教室,成天泡在图书馆里,起初是发了狠心立下大志要蓄积一肚子好学问的,后来却越来越感觉无聊,总渴望一种辉煌和刺激,面对汪洋书海,我却成了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了。于是,便憋闷,便委屈,便忧郁,便彷徨,生活的五彩之光便失却了对我的吸引。恰在这时,我发现了一部名为《人世》的小说,据说是邻省一位已故著名作家的早期代表作,在上个世纪80年代曾经风靡一时,不仅得了国家级创作大奖,还被国际授予殊荣,并先后改编了广播剧、电视剧、电影,社会各界反响十分强烈。该书的具体内容我没有心思细看,原因是该书为数月前的再版本,并且在编者语中添加了洋洋近万言的《再版说明》,名义上是在缅怀英年早逝的作者,实际上却是扯虎皮树大旗,以旧作新出的方式重复榨取热情读者来之不易的“阅读费”。我对这种现象深为尴尬,今人的思想居然要靠已故者来启迪、来引导、来鼓舞、来激发,那么今人呢?今人自己的思想、动机到哪里去了?社会的发展、人类的进步不只建立在继承的基础之上啊,更多的成分在于发扬,在于今人的推陈出新!作为省作家协会会员名册中的一员,我为自己和自己未曾谋面的上千名“同僚们”写不出影响时代的作品而脸红,而心跳,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别再出来,直到拿出力作为止。当然,牢骚归牢骚,不服气归不服气,我还是规规矩矩牢记下了该书引自另一位更加著名的老作家的名言作为的开篇题记:“人的一生虽然漫长,但是紧要处却只有那么几步,尤其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读这句话时,我的灵魂为之一颤,是啊,自己正年轻,正是早晨八、九点钟刚刚升起的太阳,怎么还没有光芒四射就蔫头耷脑了呢?不行,绝对不行,不管身边的同龄人是否浑浑噩噩,是否无所事事,自己都必须振作,不为别的,只为这短暂的几十年不到人世枉走一遭!这样想着,我便一下子精神百倍了,忽就想起了一言,便从报架上挑出了市报。市报越来越枯燥、呆板,要么政治味浓似火药,要么娱乐版趣味低级,但令我万分惊喜的是在头版头条读到了一言和另外一名我不认识的“本报记者”的大部头系列报道:市纪委加大严肃党风力度,不徇私情,严厉查处和公开党风腐败案若干件,群众拍手称快。我的眼前豁然亮堂:一言,好你个神秘的巾帼女英雄,我有办法见到你了!

 

 

     当天晚上,我去看望郑力行。郑力行的神色极好,但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却要清瘦得多。

     “在市报读到一言关于市纪委的文章,我很受鼓舞,当官就要当像郑叔叔您这样的好官!”

     “年儿,你就别捧煞我了!没有职权的正直是苍白的,有职权的不正直是通向灭亡的阶梯。叔叔见到你很高兴,我们不谈政事,好吧?”

     “您记得那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吗?”

     “你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叫一言。你是不是还想提醒郑叔叔她就是咱们那天在车上见过的留剪发头、穿月白短袖上衣、鹅黄沿膝裙、淡蓝色旅游鞋的那位姑娘,啊?”

     看着郑力行满面荡漾着的年轻人的笑容,我的面颊兀地滚烫。

     “人是很不错的,气质佳,才气大,而且是我年儿的救护神,冲这一点就很值得我尊敬。我正准备安排便饭宴请人家坐坐,年儿你一定要参加的!”

     不知郑力行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我故不敢表态。

     “明晚吧,明晚七点整,说定了,你若误了,事后不补。”

     “在哪儿?”

     “你说呢?”

     “老地方?”

     “依你。”

     次日晚七点整。好丰盛的席面!多了蒸鱼、炸鸡、饮料,少了白酒、煎椒。

     “一言不爱吃煎椒吧?”郑力行问。

     “不清楚。可能是吧。”我答。

     “应该是吧。赵副市长从来不吃辣,爱新觉罗副部长是江苏扬州人,扬州人喜甜不喜辣的。”司机小丁插口道。

     “我们请的是一言记者,跟副市长、副部长有什么关系?你呀,年纪轻轻就这么罗嗦,等到了我的这个年纪就更……哎,不好说啊,说了你也不爱听,也不服气,不说了。”

     恰在这时,一言由秘书引来,挺拘谨。

     “请坐,坐嘛,大记者同志。”郑力行拉出长背椅招呼一言落座。

     秘书介绍说:“这位就是郑书记。”

     一言的眸中漾出惊喜的波光,嘴巴张了几下,却未吐出字来。当目光移向我的时候,惊喜就掺了惑然。

     这顿饭吃得很好,很投入。郑力行很夸了一言:“不参政事的记者不是好记者;参与政事,但只报喜而不报忧的记者,也不是好记者。一言就不同了,参与政事,报喜,也报忧。喜的是纪委严打工作抓得有效,忧的是还有个别分子逍遥法外。”

     一言的双颊早已透红:“郑书记,您别记者记者地称我,我是师大历史系大四学生,上学期在市报政工部实习,干得还可以,被聘了特约记者,不算数的。”

     “不在其位,却谋其政,而且这么出类拔萃,真是难能可贵!今天这顿,是我代表纪委设的便宴,专为一言设的,表示感谢和庆功吧!”

     我和一言的目光碰了几次,又都佯作无意地散向一边。她没理我,我也不理她,倒是郑力行的滔滔不绝给这尴尬的氛围增了无限生机。

     夜已深沉。一言告辞,郑力行执意车送,一言谢绝,说她想走走。我也要走。郑力行便不强求,嘱我代他送客。

     夜黑。灯多。星无。人少。

     二人并了肩膀。

     一言问:“怎么是你?”

     我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

     “郑书记是我叔叔。他对你很赞赏。”

     “你的叔叔很能干。”

     “你也一样。你在哪个系?”

     “你忘了?”

     “想起来了。明天我找你。”

     “不行,明天我有事。后天吧。我是说,想请你跟郑书记约一下,明天我想单独见他。”

     “具体时间?”

     “由书记定。”

     两周后,市报头版头条赫然刊出《独生女检举生父,副市长日前收审》。

     我大吃一惊。一言,爱新觉罗·晓晴,西州市副市长赵汗青的独生女,检举父亲滥用职权,私立“原则”,挪用公款,大肆贪污,现已立案。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案情终于大白天下。副市长赵汗青以权谋私、收受贿赂折合人民币144万余元,受到党纪和国法的惩处。郑力行瘦削的脸上现出久违的笑容,一言却哭得泪人一般。

     郑力行说:“这个城市,我可能待不久了。不知很快将被发配哪里。”

     我惊讶道:“您是功臣,应该褒扬,怎么会被发配呢?”

     郑力行轻松地笑道:“社会是一张严密的大网,环环紧扣,你不接受劝告,执意破坏它的环节,它能不牵一发而动全身吗?孩子,我不能照顾你了,希望你和你妈妈能够原谅我!我……我是你的生身父亲。当年,为了脱离农门进省城,为了政治资本,为了政治职务,我背信弃义,与一位已受平反的省委领导的女儿另建了家庭。我曾经说过,没有职权的正直是苍白的,我太关心政治,太需要职权,我珍惜它的来之不易。如今,我也算是家破人亡,有亲不能投,有苦无处诉了。哈哈……关于发配,我不后悔,只要还给我职权,我还会秉公执法;可惜,欠下你们母子的债却是一辈子也偿还不清了……”

     我的内心酸楚极了,一头扑进郑力行宽阔的怀抱里,失声哭叫道:“爸爸!爸爸……”

     一个月后,郑力行被中共中央和省委分别授予“全国优秀党员”、“反腐倡廉标兵”荣誉称号。又过了半个月,郑力行调任省文化厅厅长,除过盛大的文化交流或节日联欢时在屏幕上闪个面或在报头出现一下名字之外,便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此后我便认真学习,明显感觉肩头的担子沉重许多。

     李元谋被胖女孩蔡亚妮蹬得心口痛,成天闷在溢着屁味的被窝里不肯出来,大大的眼睛变成鼓鼓的红樱桃。

     南中羽又搞到不少《花花公子》之类,有色心无贼胆,铺板已松动得不成样子。

     杨虎刚和蔡亚妮有了勾搭,但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整天为着女人的堕胎而奔忙,又怕被人见着,尤其怕被李元谋撞着和他拼命。

     地理系少了一位也摇笔杆的兄弟,因为家里供读不起,而且听说毕业后没有什么好的分配去向,遂寻了短见。这很让我悲恸和震惊。

     物理系一名女生一口气喝下50多片安眠片送了性命。据说是省下半个多月伙食费买了高价票参加某男歌星演唱会,扯住人家的胳膊非要求签名,被保安一拳击来,在胳膊脱臼的同时,心灵亦受到更加严重的伤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怎么会如此薄情寡意地对待一个因崇拜对方而迷失自己的女孩子的纯真的暗恋!遂因爱生恨安乐而死。

     不日,外语系一名男生跳楼,失恋的缘故。所幸的是楼层较低,抢救及时,才没有闹出人命。

     呜呼,一堆鸿毛!

     隔日,邻区派出所来电给学生处,说该校外语系仇菲菲、柳婷、历史系朱莲、艺术系陆媛媛、数学系文菁、中文系周郁红等六名女生在其辖区某饭店从事卖淫活动,人赃并获,要求校方按期前往领人,并缴纳每人罚金三千元整,若逾期不办,他们就顾不得全国重点高校的情面,上缴区分局处理。处领导刚战战兢兢接完这个电话,某娱乐城保安部又来电通报,说校体育系大二学生刘勇强等三人在该娱乐城为了争夺一个小姐而和台商大打出手,被扣留,令校方在十二小时内领人并缴纳罚金,否则……处领导大骇,忙报知校领导。从省教育厅副厅长岗位下派任职的校长和正被省委组织部考察、拟提拔使用的党委书记,虽然平素关系十分微妙,但在此事的处理上却出人意料地意见高度统一,异口同声地斥责处领导优柔寡断,道:“这等小事也要请示?先从上级拨配的困难学生资助基金里垫上就是,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学生受罪不成?厚重的师生情谊就抵不得那区区的几万元罚金了吗?再说,家丑不可外扬,若砸了全国教育先进单位和全国重点高校的牌子,哪个承担得起责任?”

     我便十分郁闷,惊问世道这是怎么了?人们怎就如此浮躁?事理怎就如此不可捉摸?莫非真的归罪于自己思想落伍了吗?

 

 

     终于一日,我在学校图书馆期刊阅览室见着薛莉。她比往昔富态多了,也明显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大凡成熟女人的可人之处全部备了。只是人多眼杂,我未敢搭腔,亦不敢太看她,但是面颊却灼烫得几乎爆裂。当晚,薛莉又邀我去她的住所,那是一间不大的女单宿舍。

     “薛老师,这么久,你到哪儿去了?”

     “想我了?叫我薛莉。”

     “噢,薛莉。”

     “下海了,也赔了。挺难混的。又回来了。”

     “现在在哪儿?”

     “校图书馆。《没钱的女人好读书》嘛,谁写的?”

     “没太注意。”

     “有时候也想起你来。你是我最普通的学生,但有个性。有个性就好!”

     薛莉说着,便过来拥揽了我的脖子就要亲热。我慌忙拆开:“薛老师,不,薛莉,我想,我该走了。天已太晚,明天还有功课。您也该早些……早些休息吧!”

     薛莉明丽的眸中溢满惊愕,继而羞愧,凭我掩门而去。

     我的心中,敬她如神,一尊遥远的神!

     好久没有见着一言,即使碰着,也总想不起合适的话题。她的文章也还见报,但已不似过去那么来势凶猛;但无论怎样,大凡我读到了的,都要剪贴、注记。

     忽一日,一言约我到“老地方”。我如期而至。两瓶野刺梨,两碟凉皮,挺清淡的。

     一言说:“好久没见了。坐吧。随便点了两份,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我是挺中意的。”

     我的嘴巴张了两下,讷讷道:“有什么喜事吗?”

     “说喜不喜。我是挺中意的。下星期毕业,跟你道别。”

     “准备上哪儿?”

     “到靖康山区,那里更需要教育,申请书已经批了。下星期就走。代我向你叔叔告别并致意!”

     我说:“我会的。祝你一路顺风!”

     路,越走越长;心,越来越静。夜近子时,居然有些凉意。

     迷乱的霓虹灯无精打采地眨着,各种嘈杂、喧闹着的音响逐渐淡去,身单影只的行者格外渺小。

     我侧首端详一言,她也面朝我对望着。少有的夜风忽儿甩来,甩乱了她的刘海儿以及周围,乱蓬蓬如鸡窝。我勉强现出开心的样子:“收鸡蛋喽!一言,你的头发……哈哈,收鸡蛋喽!”一言也乐得什么似的,重重地朝我的胸部捶来一拳,皂白分明的眸中烁动因无邪而迷人的神采。

     二人静静地对望着。牵了手臂,电波荡及全身,寒冷顿无。

     我忽就涌出眼泪,“呼哧”了半天,说:“朋友原本是……天上飘下来……的雪花,谁也……不认识谁,但落到地上以后,就化成……水,结……成冰,谁也……分不开谁了。一言,一言我会想你的……”

     一言硬硬地说:“你想我做什么呀?赵丰年你想我做什么呀!……”话没说完,就哭成了泪人。

     天桥以上,一列即将到站或刚刚离站的列车缓缓驰动,一长串陌生的面孔现于银亮的窗口,或惊讶,或漠然,抑或其它。

     “一路珍重!”我说。

     “还没走呢!”她答。

     仿佛呓语。

     “送你一件礼物吧?”

     “什么?”

     “诗。一首小诗。关于你的路,我的路,还有人生。”

     在一言真诚的期待里,我摸出笔记本,颤抖地写下:

     铁路·朋友

     ——赠一言

     无极的双轨直通天际

     永不交错

     也不分离

     无数根阶梯将它们密切联系

     生一路

     死一路

     今生何求

     我发现,两潭秋水在一言大大的眸中涌了觳纹,却又刚毅地忍了。

     哦,多么美妙的日夜交接的时刻!

     那么明天呢?

     明天更美好!——瞧那满天的星。

 

 

                                               责任编辑:李学智

 

 

 

 

            攀枝花,英雄树(外一篇)

 

                              杨继渊(彝)

 

 

作者简介:

    杨继渊,男,彝族,云南武定人。一九八六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中国作协刊物《民族文学》、《中国文学》,《边疆文学》、《云南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山里的诗笺》、《山地恋情》,小说散文集《山乡聆螺》,散文集《乡土三原色》、《天下武定记》、《守望乌蒙》、《大美己衣》,学术著作《彝族罗婺凤氏》等十部。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初春,走进磅礴乌蒙高原深处的元谋热坝,那一树树火红的攀枝花就张开了笑颜,把灿烂和热情送给人们,释放它的风韵,让人有了别样的情调和绮丽、有了异样的色彩和激情。它的大方,它的喜悦,它的鲜艳,它的无私,解了多少农人劳作的疲乏,给了多少游子的自信!

攀枝花,叫木棉树,又叫英雄树。新春时节,就可以看到它满树盛开的红花了!无论走到奔腾的金沙江畔,还是高耸入云的金沙江两岸;无论是干旱的河谷,还是乱石叠嶂的沟壑,到处都可以见到这种火焰般炽热的花朵!它来不及等绿叶撑开碧伞,就迎着初春的风沙勇敢地喷出了一簇簇大如碗口的红花,好似一片片瑰丽的丹霞,又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加上那笔直的树干,苍劲的枝条,整个大树威武而豪壮,带着一股对风沙不屈不挠的豪气,远远望去,真像一位披红挂彩的英雄!

攀枝花不但在磅礴乌蒙高原元谋热坝里的荒野上顶天立地,同时也是甘愿为民献身的勇士,全身是宝。它的花和皮可以入药,为人类解除疾病的痛苦。它的花蕊可以吃,凉拌攀枝花、攀枝花炒腊肉都是当地一道独特的美味佳肴。它洁白如棉的花絮,可以做枕芯,陪伴着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进入甜蜜的梦乡。由于攀枝花的花絮具有不沾水的特性,在现代航海事业上,还可以用来制成优良的救生圈。每当击退风沙,迎来仲夏,它就会长出满树碧绿如玉的掌状绿叶,给大地以如盖的浓荫。因此,人们叫它英雄树,并将它所开的花叫做英雄花!

你看,那树挺立在苍莽的金沙江边,绿叶如伞,傲视着风沙烈日,还真有英雄气概哩!

它是树中傲然不屈的伟丈夫。

它粗大的躯干可以凿成劈波斩浪的木舟,载着勇敢的水手在江河上航行。

1935年5月,中国工农红军长征来到金沙江边。5月3日至9日,七天七夜,三万红军就仅靠7只用金沙江峡谷里的攀枝花木造的小船渡过金沙江,跳出了敌人重兵的围追堵截,走上了北上抗日的新征程。

如此看来,攀枝花不正是一种英雄形象、英雄行为的写照?那朵朵盛开的攀枝花,给人感奋、示范、奉献和憧憬,不正如英雄给人们带来的震撼和希望吗?

根系编织大地的灵魂,花朵凝聚足下的坚硬。华夏大地有一种叫“英雄”的攀枝花树啊,长成一种不屈的精神,长成永不低下的头颅。

与泥土贴得这样近,美丽的呼吸在攀枝花上流动;与江河挨得这样亲,眼眶的潮湿浸润攀枝花的激动。军与民的鱼水真情,成为英雄行进的动力;故乡磅礴乌蒙高原上的攀枝花,照亮了二万五千里漫漫征程。中国工农红军攀枝花一样的精神,攀枝花一样的生命,在中华大地崛起,凝铸成摧不垮、打不烂的钢铁长城!

攀枝花树还有一个“奇异”的景象:冬天,满树的叶子都姗姗落去,树干显得光秃秃的,初春还艰难地与寒风作搏斗,可它却只要在寒冷的环境中感到一丝暖意,在混杂的空气中嗅到一丝春的气息,就迫不急待地让自己的花朵开放起来,将自己的青春无私地奉献给人们。它比别的树更有激情,更向往春天。每当人们仰望那炽热的攀枝花树时,总是感慨它的热情和勇气。

这,不由得让人们联想起故乡金沙江峡谷里那热情、无私而伟大的建设者们,他们不就是这样坚韧而顽强、热情而奔放、无私而又谦逊吗?

1954年,一位南京大学的地质学家发现了故乡金沙江峡谷这块巨型钒钛磁铁矿并初步探明储量:7亿吨铁矿石储量、3亿吨煤炭储量、800万吨二氧化钛储量、200万吨五氧化二钒储量……钛资源则占世界钛矿储量的59%,居世界第一位。除了钒钛之外,共生矿里还蕴藏着大量的铜、硫、锰、硒、镓、铬、钴等稀有元素二十多种。当攀枝花第一次向全世界展现她壮丽雄伟的英姿时,毛主席曾问周总理:“你说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周总理说:“那个地方荒无人烟,只有漫山遍野的攀枝花。”毛主席说:“那就叫攀枝花嘛!”1974年,全国第一个用花朵名字命名的城市——攀枝花市,在金沙江峡谷里正式成立。回想爷爷那一辈,二十多岁青春岁月燃烧时就来到了金沙江峡谷。于是祖辈们以他们青春的激情、坚韧的性格、无私的奉献,肩抬手提、食野之萍、风餐露宿、不遗余力,在被诸葛亮称为“不毛之地”的热土上,打造出了一座阳光之城、钢铁之城!又把后代留了下来。而长年累月陪伴他们的,就是那不怕日晒风吹雨淋的攀枝花。

每当人们只要看到了磅礴乌蒙高原深处元谋热坝里那满树火红的攀枝花,就想起了红军,想起了铮铮铁骨的英雄,想起了那无私奉献的胸怀……而攀枝花却一春一花繁,一秋一叶落,从不居高自傲,依然以铮铮傲骨,留下自己的绿自己的香,无不昭示着英雄们的赤胆忠心!

攀枝花的美丽与坚强,融进民族的血液与骨髓,凝聚磅礴乌蒙高原的气概,流淌成金沙江的涛声。攀枝花的温暖,诞生了黎明一样的一个崭新的新中国。一种叫“英雄”的树啊,长在中国南方的磅礴乌蒙高原大地上,长成了地球上的红飘带,编织成震惊世界的编年史,那样深邃,那样厚重。

一棵生长在华夏儿女心中的树啊,没有褪色,永不褪色!

生当若稗

稗子,在南方农村长大的孩子谁不认识这一植物?

故乡磅礴乌蒙高原,千万年来,入云梯田里的水稻长势并不算好,但山间一个个被称为“坝子”的盆地里的水稻,却养育了世世代代生活在乌蒙高原上的各民族英雄儿女。这里植物种类繁多,野燕麦、牛鞭草、知风草……但却没有哪种像稗子这样倍受人们重视。农家孩子认识稗子是一门成长中的必修课。是故,故乡磅礴乌蒙高原有一句几乎妇孺皆知的俗语说:“抬头是稗子,低头是稻谷。”如果连稗子都不知道,那就会被众人耻笑为不懂农事的“大白薯”。

稗子是一种有着相当智慧的植物。故乡乌蒙高原的男人们对于稗子的识别,往往是在农历六月之后,一向含忍的稗子这时比水稻长得快了,一不小心冒了尖。站在田埂上一眼望去,那些鹤立鸡群的,就是稗草。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被一棵棵地拔出来,丢在田埂之上。其实,稗草的智慧全在于隐与露之间。稗子抢肥能力尤强,在与水稻抢肥大战中总是占先。不过,凡事一过头就有危险,吸收肥料太猛,身材也就猛增,被活生生地清除掉。能与稻子一起成熟的,只有那些忍辱负重的稗子,我们总是在收割时才看清它藏身在稻穗之间。此时,也依然把它清理出来。故乡乌蒙高原女人的智慧在稻稗的区分上,他们比男人们高出许多。每年农历五至七月间,行走在故乡乌蒙高原的那些田间,经常看到被扔在田埂上的稗草,那是被眼尖手快的女人们从田里拔出来的。

其实,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了稗,并借以喻赞漂亮女子。《诗经》的《卫风·硕人》中就有这样一段精彩描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节溢誉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艳貌文字,堪称上古农耕时代诗人刻画美妇的巅峰之作。这首诗的生态比拟,作者抓住了有关植物、动物的特点,切中要害,各取所长、恰如其分地用来形容美人的超乎寻常。而《现代汉语词典》对“荑”这个字的解释有两个意义:“植物初生的叶芽”;“稗子一类的草”。说美人之手如柔荑,对于这个“荑”字,我更倾向于合二为一的解释,稗子确实是很温柔美丽的,幼苗时的稗子无疑地尤其姝雅粉嫩、妩媚可爱极了。

谁也不否定稻稗“低头抬头”蕴藏道理的正确性,但我更惊叹稗子的隐、露智慧。什么是稗子?造字时用了“禾”、“卑”,就是谷中之卑贱者。在农耕文明里,稻谷永远是高贵者,根红苗正;在稻谷的眼里,稗子算哪根苗?可稗子以自己的倒下,衬托了稻子的金贵;而稻子的倒下,却帮助了人类的站立。这是一种死亡与新生的转换,经年来不可或缺。所以稻谷才叫稻子,稗子才叫稗子,并且一叫几千年。

作为禾本科一员的稗,食用价值只因水稻而被忽略而已。徐光启在《农政全书》里说“熟捣取来炊食之,不减粱米”。稗子还可酿酒,“酒甚美酽,尤逾黍秫”。可惜,农耕文明延续到今天,稗从来只是一种恶草,农人总是欲除之而后快。回想起故乡磅礴乌蒙高原那些稗子,它们真是不易,在与水稻的生存空间抢夺中,从来没有屈服,哪怕添上了人类的力量,依然无法阻止稗类家族的兴旺。它的种子经过牲畜消化后又回到土地,依然能发芽、生根,一年又一年,疯狂生长。在农耕文明里,水稻历来是正宗,而稗子却向来被视为异端,两种植物续写着宏大的稻作文化。而在水稻的朋友——人类这里,也是如此,正宗与异端的斗争也从未停歇,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与嬗变。历史就有正史、野史之分。在中国,野史也称为“稗史”。“稗史”往往更为真实地还原历史。取“稗史”这样的名,我想大约是看中它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吧!历史有时也会因太过正宗而模糊了面目,好在时间会告诉真相。对于故乡磅礴乌蒙高原的那些稗子,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感。因了这一种植物的存在,培养了我们不少的智慧。只是我们通常是站在水稻一方,参与到两种物种的争斗。它可能不公平,但符合物竞天择的生存哲学,因为水稻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可稗的存在,使我们从来都不忽视。它的生命才真正是生机勃勃的,长得不卑不亢。稗子真的是值得人类尊敬的植物,相对于这样一种充满生存智慧而又坚韧不屈的植物,人类真的是太脆弱了。

我们的确要感念稗子。如果没有稗子,很难说稻文化如此生机动人。是稗子,用它生命的灵旗,为我们竖起一种姿态,一种生存的姿态,这种姿态中有智慧而又坚韧不拔,还有妩媚,令人仰视。

看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生当若稗!

                                                       责任编辑:李夏

 

              屋后篱笆墙(外一篇)

 

                                  张冬娇

 

作者简介:

    张冬娇,笔名夏日荷,做过教师,坐过机关,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长发飘飘的日子》、《你若安好,吾便心安》。作品散见《湖南日报》、《扬子晚报》、《散文》、《辅导员》、《教书育人》等报刊,并多次获奖。有多篇文章入选中小学生课外读本,并被选作中学生语文试卷期末测试阅读题。

 

 

儿时,我们屋后与邻村菜地交界的地方,有一长达近百米的篱笆墙。篱笆墙是菜地主人在插好的木栅栏两旁植上各种荆棘组成,目的是防止小偷和家禽的糟蹋,在那个经济困乏的年代,连菜地的野草都显得尊贵。年深月久,篱笆墙的成员不断增加,纵横交错的荆棘丛缠绕了各种杂柴与奇花异草。

一到春天,篱笆墙焕然一新,蓬蓬勃勃了一身的绿,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绿色的长龙,吸引了我们这些天性好奇的孩子。篱笆墙上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美得出奇,我们摘下来,插在瓶里养在家里。有的草儿出奇的高,出奇地肥,就拔过来,把玩一番。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挖到几把野葱,寻到几根春笋。

记忆中,摘得最多的要算荆棘丛中的荆棘芽了。篱笆墙上的荆棘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叶片呈椭圆形,茎上布满紫红色绒毛夹有刺的毛荆棘;一种是桃形叶片的米荆棘,光滑白净的茎上有锋利的暗红色刺,像刺美人。两种荆棘相互缠绕,茎斜伸向空中,张扬它们顽强的生命力。伙伴们见了,就小心躲过它的刺,摘下来剥去外皮,嚼嫩生生的茎。但伸向空中的茎大都粗老,水份太少,嚼不出什么味道。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撩开荆棘丛,仔细寻觅荆棘兜下的荆棘芽。发现荆棘芽头了,伙伴们大呼小叫的,扒开荆棘芽周围的枯枝败叶,挖出胖乎乎的荆棘芽。

篱笆墙里也有许多恐惧,正当我们专心致志挖荆棘芽时,突然看见不远的泥土里露出半只癞蛤蟆的脑袋,两只眼睛鼓鼓地盯着你。有时,撩开的荆棘丛上,四足蛇停在前方与我们对视,吓得大伙“哇呀呀”四处逃窜。但篱笆墙的诱惑远远大于恐惧,过不了两天,伙伴们又三三两两地来到篱笆墙边,从村东头寻觅到村西头,每个人手里都有了满满一大把的荆棘芽,娇嫩可爱,馋人极了。大伙聚在老堂屋里,剥去荆棘芽的外皮,享用劳动果实。米荆棘芽白皙细长,味道较淡,毛荆棘芽青黄圆润,味道甜中带酸。剥去的荆棘芽皮和着嫩叶卷成一团,整个老堂屋里弥漫着荆棘芽的清香。

夏天,荆棘芽长成了荆棘,又粗又硬。毛荆棘枝桠间结了颗颗荆棘籽,像朵朵盛开的花。有的荆棘籽在篱笆墙的顶端,位置太高,攀缘不到,我们找来有枝杈的枯柴,高高举起,一一勾来。成熟的荆棘籽深红暗紫,晶莹剔透,味道极美,只要吃下一颗,牙齿舌头都变成绛紫色的了。

酷暑时节,烈日蒸蔫了篱笆墙的荆棘杂柴。篱笆墙旁边的竹林成了我们的乐园,爬竹竿、翻筋斗、捉迷藏……有时也去偷篱笆墙里的已成熟的芝麻稿。胆子小的站岗放哨,胆子大的拣篱笆墙薄弱的地方,向两边撩开荆棘丛,跳过篱笆墙,溜进芝麻地里,迅速拔来几兜芝麻稿。

吃芝麻也是很讲究技巧的,先扯下一只只芝麻壳,掰开,用拇指甲拨开,对准张开的嘴,猛地松手,“啪”地一声,芝麻粒顺着弹力爆向口腔各个角落,只合嘴一嚼,就满口里香喷喷得醉人。但芝麻稿不能拔得太多,篱笆墙上的荆棘也要重新扶好,免得被邻村的人发现而骂天。秋天,芝麻稿没了,苎麻土里的臭皮柑也就熟了,或深绿或金黄,好看,一树的喜气。偷偷溜进去摘几个剥开,汁液四溢,但酸叽叽的。伙伴们眼一闭,牙一眦,酸得摇头打颤,牙被酸倒了,回家饭也不能吃。冬天,篱笆墙枯萎了,荆棘丛上稀拉拉的几片烂叶,在凄风冷雨中瑟瑟发抖,善感的孩子见了,便要流泪,发一番幽情。

现在,篱笆墙早拆了,篱笆墙里曾经神秘的菜地真实地袒露在眼前,邻村的房子也近了不少。只有竹林还剩下一小片,从光滑的石头和竹子身上被刻画的痕迹,还可窥见儿时那段美好的岁月。

 

奶奶和她的老堂屋

 

从我记事起,奶奶已经60多岁了,一个人住在老堂屋的西厢房里。她48岁开始守寡,一手把未成年的孩子拉扯大。三个女儿先后嫁出去后,五个儿子也陆续成家,并在老堂屋周围另建新房分开去住了。每年正月初一,父辈们头件事就是领着穿着一新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到老堂屋里给奶奶拜年。奶奶也早早地准备好了糖果,用托盘装好放在二楼楼梯口。我们来了,她就爬上楼梯,右手持稳托盘顶在头顶,左手扶着楼梯边,一层一层下来。我每次看到她健硕的身影很麻利地上上下下,很是佩服,因为我迄今为止还没有胆量试过用头顶着托盘下楼梯的技术。糖果一到,屋子里更热闹了,奶奶的笑声更爽朗了。两间西厢房,几乎撑不住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老堂屋是爷爷生前与奶奶一块砖一片瓦亲手建成的。外墙内墙全部用的火砖,这在当时普遍的土砖房中算是凤毛麟角。老堂屋座北朝南,进门左侧,有一长圆形土灶,奶奶一年四季就在这里烧柴火做饭。寒假里,北风从老堂屋里呼啸而过,我们围在灶边烤火,烤了前面烤背面,烤了背面又烤前面,转过来转过去的。灶门火舌吞吞吐吐,火焰卷着阵阵浓烟向上方冲去,在灶边堂屋墙壁上积成了珊瑚珠似的烟垢。我们时常从家里带来红薯,丢入灶里,一边烤火一边等。灶里红薯多了,柴灰垒得老高,影响了柴火的质量,奶奶就会说,熟了再煨。红薯煨的时间太长,我们往往等不及,就扒它出来,一摁,周边软了,中间还是硬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周边的再说。剩下中间硬的部分,继续丢入柴灰里。奶奶总要取笑我们太馋。薯片粉皮就好多了,放在火上只一两分钟光景,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香喷喷的,立马可食。

暑假里,南风轻柔地从老堂屋里拂过,凉爽得沁人心脾。阳光从空中斜斜地照过来,在老堂屋里留下长长短短的影子。灶边太热,我们一边等着柴灰里的红薯、豌豆、蚕豆,一边在老堂屋的后门边玩着各种游戏:跳皮筋,吃子儿,猫捉老鼠,捉迷藏……一边做着家务的奶奶很慈祥地望着我们,似在沉思的脸上总是流露出满足的微笑。时间过得很快,红薯在不知不觉间煨得熟透了,吃起来又香又甜又软和。

奶奶一天要做很多的事,忙完田里土里,还要喂猪养鸡做家务。农忙时节,几家的孩子全部交给奶奶照顾。奶奶忙得不可开交,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摇篮里的醒了哭了,又要腾出右腿摇摇篮。旁人见了,都对奶奶敬佩不已。奶奶一有空闲,我们就缠着她讲故事。她会讲以前地主和雇工的故事,多是惩恶扬善,赞美雇工的勤劳与智慧的。也会讲封神榜薛仁贵穆桂英的故事。奶奶的嗓门大,讲到激动处,一把蒲扇打得膝盖啪啪作响,又辅之表情动作,一个故事讲无数遍我们也听得有滋有味。每当这时候,奶奶就很得意地对我们说,这些故事都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她能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再讲给我们听。有时我们也问奶奶,爷爷怎么有那么多的故事呀,她的脸上就会有沉浸于美好回忆中的表情。我们没有见过爷爷,但从奶奶的表情中知道,爷爷一定很不简单。听完了故事,奶奶还让我们猜谜语。奶奶那里的谜语很有趣,像“肉里的皮,皮里的肉,肉里的肉,皮里的皮”,这谜语本身就像诗一般美。猜中了奶奶的谜语,大伙开心极了。但也有猜不出来的,我还记得一个谜语:“旋子坛子旋子盖,旋子坛里挑坛菜”——打一食物。我们猜了很多答案都错了。一连猜了几天,奶奶才得意地告诉我们谜底——田螺。大伙遗憾极了,怎么就没有想到水里的东西呢?

奶奶还教我们唱歌。我至今还记得一首:

“月光光,走西方;西方暗,桥下钻;钻眼针,针好连(缝);买亩田,田好作;买间屋,屋好住;买只猪,猪好养,杀了屠夫十八两。”

“借条牛,犁大丘;借匹马,走衡洲;衡洲路上一眼塘,捞只鲤鱼八尺长;爷吃头,子吃尾,留着中间给小儿讨婆姨。”我们背得滚瓜烂熟,只要谁一开头,大伙一起唱起来了,童音整齐嘹亮,回荡在老堂屋里,飘洒在南风中。

奶奶一生最看重的就是读书。她在老堂屋里摆了长凳作为我们的课桌,督促我们做功课。她让我们朗读课文,她会指出来谁的声音不亮,谁读得不流利。她也要我们讲书本上的故事,然后点出某个地方衔接不吻合。她常常对我们说:“一定要努力读书,读书能改变命运”。我父亲重男轻女,在我小学毕业后,就想让我休学。奶奶又呵斥了父亲,要不是我给你读书,你今天能当老师吗,能吃上国家粮吗?父亲心虚气短,败下阵去。在奶奶的支持下,我顺利上了中学。在我读初二那年,奶奶因右腿膝关节炎严重,每天靠拄着拐杖行走。她的右胳肢窝里,常常红肿疼痛。但她还坚持种菜做饭照顾孩子。后来我在县城读寄学,回家的次数少了。牵挂着奶奶,每次回去都用节省下来的钱买几块饼干。奶奶很开心,在老堂屋里逢人就夸她的孙女有良心。那时,我就想着,等我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后,要让奶奶尝许多她一生没有尝过的食物。但没有想到,我在读高二的那年,得到消息,奶奶病重了。我急忙买下两块大桃酥,赶回去的时候,奶奶躺在老堂屋里的睡椅上,几乎不能吃东西了。她的神智还清晰,知道我买来了她爱吃的桃酥,她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现在想来,我的爱读书与她的谆谆教诲有着多么大的关联。奶奶如果多活一年,看到她的孙女成了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不知有多欣慰。

而今,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老堂屋还在,青砖绿瓦,瓷实敦厚,记载着我童年的快乐。这十多年来,我的梦里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夏日里,悠悠长长的上午,南风轻柔地从老堂屋里拂过,我和小伙伴们坐在地上玩着游戏,唱着儿歌,在灶旁烧柴火做饭的奶奶望着我们,脸上溢着满足的笑容。醒来后,兀自陶醉不已。奶奶和她的老堂屋已经成为某种生活习惯生活态度,融入到我的血液里,总是在我的精神领域意识形态里以自觉不自觉的姿态呈现出来。

                                             责任编辑:李军学

 

 

               装满粽香的彝兜

 

                                任晓薇(彝)

 

 

迈进五月的门槛,大街小巷便弥漫着诱人的粽香。

清晨看到一位佝偻着腰的阿婆坐在她的小驴车旁卖粽子,小毛驴脖子上戴着的铃儿不时的随着它头的摇晃唱着婉转动听的歌。看着阿婆腰间手工缝制的彝兜(我的老家称围腰为彝兜),我仿佛看到阿奶用彝兜兜着冒热气香喷喷的粽子,踩着悠悠的马铃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在那个靠马车来完成交通运输的年代,阿爸的马车便是我儿时的摇篮。阿奶家就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阿爸的马车每每一经过,阿奶便会出现在门前的大柳树下,从彝兜里掏出热气腾腾的饭团、面膜膜、糖果、粽子给我充饥。在这些裹腹的食物中,让我满口生津的是那一年仅一次的带着竹叶清香味的粽子。

我五岁那一年端午节的前三天,阿爸来到阿奶家门前,把我和一小袋糯米卸在了阿奶家。阿奶把糯米泡上后,带着我去园子里摘回许多的粽叶(莽竹叶),挑选出质地好的大张的,把它们放在盐水里浸泡一天进行杀菌,第二天一大早洗干净晾着,午后我和阿奶便开始包粽子。我和阿奶在小凳上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糯米盆。阿奶把两片粽叶很熟练、很优美、很艺术地用手一转,转成漏斗状,把它放入卷成空心的左手里,右手捞起糯米放入漏斗状的粽叶里,右手每放一次糯米到左手时,阿奶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并拢做成“九”字的手势,去撞压几下左手的糯米;装两次糯米后,就要装粽子馅了;粽馅有:红枣、栗子、核桃、枸杞、花生、芝麻、葡萄干、腊肉等;这些准备好的粽馅大多都是阿爸平时孝敬阿奶,阿奶舍不得吃省下来的。有的粽子阿奶包成了单一的馅,有的是包两种馅,有的是包几种馅,馅的搭配全靠阿奶来调剂;放完馅后,再装两下糯米,再撞压两次。阿奶把做成正三棱形的粽子的三个角压平一些,让我挑选出不同颜色的五彩丝线来捆绑粽子,以此区分不同馅的粽子:阿奶接过我挑的五彩丝线五花大绑把粽子绑了个结结实实。阿奶包的粽子粘而劲道!看着阿奶那花花绿绿的“作品”,我总是欢呼雀跃,阿奶这时就会自豪地说:“我老了,也不太懂屈原、赛龙舟、香包、艾草、钟馗什么的,就知道包粽子给你吃!那些是思想家和文学家的事,也是你的事,长大后好好读书,回来讲给你阿奶听!”

还有一个节目——割艾蒿。割来的艾蒿用绳子捆成两捆,一捆多,一捆少。我俩一人背上一捆说说笑笑地走回家。回到家以后,阿奶把艾蒿分成一束一束的,每一束六根,都用红绳子系好。没读过几天书的阿奶居然还能给我讲端午节的来由和屈原的故事。就那样,屈原的形象,从不太懂屈原的阿奶讲的故事中,种植在了我幼小的心里,树立起了一尊英雄的雕像。那时我想,我长大以后也要做他那样爱国的人。

接下来阿奶把系好的一束束艾蒿插遍每扇门的门头、每扇窗的窗头。最后,留下一捆。挂好艾蒿,阿奶表情严肃地把我拉进厨房,她先点着一把香插在灶神下面的香炉里,然后让我和她一起对着香炉拜三拜,她便一个人对着灶神似唱似念的开始祭拜,我则仰着头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阿奶。祭拜完了,阿奶似乎一下子轻松起来,她从大锅里捞出一大盆粽子,笑眯眯地对我说:“吃粽子喽!”我愉快地拿起一个粽子,小心地解开红丝线,剥开飘着清香的棕叶,啊!雪白的米露出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把粽子往装有蜂蜜的碗里使劲蘸了蘸,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望着奶奶笑。

晚上,阿奶开始缝香包。摘下艾叶,放进香包里,阿奶做的香包各种各样,有辣椒形的,有方形的,有菱形的,还有心形的……它们被戴在我的脖子上、手腕上和脚踝上。这一天我便沉浸在香包和粽子的芬芳里,连梦都是香的。

端午节一大早,阿奶叫醒梦中的我,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赖在床上,阿奶便催促开了:听听听,马铃儿都响到门前了,你阿爸正等着呢。阿奶一只手捂着彝兜里冒热气的粽子,一只手牵着我,一出门就看到大柳树下马车上风尘仆仆的阿爸。在阿爸安置我的那会,阿奶就会掀起彝兜,边在马头上擦拭,边抚摸马儿的铃铛念叨:“马儿啊,你慢些走,别颠着我家妞妞……”被阿奶抚摸过的马铃在阳光的照射下铮亮铮亮的。当我们的马车驶过阿奶家对面的坡道,阿奶还站在家门前的大柳树下朝我们张望,双手放在空落落的彝兜上搓揉着。

时光荏苒,社会变迁,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车驶过的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早已变成了宽阔的二级路,上面奔跑的是各式豪华车辆。市面上也能买到各种口味的粽子了,但我的阿奶自始至终都热衷于为我们包粽子。

在一个落雨的端午节清晨,阿奶为邻居送粽子和香包时不慎滑倒,带着彝兜里的粽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留给我的是阿奶看我吃粽子时那灿然若菊的面容。五月五,是端阳;龙船双双闹长江;两边坐着划船手;中间坐着打鼓郎;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锵……那充满童趣的童谣随着一老一幼的音韵合着久远的马铃声在通往家乡的路途上永悠扬。

                                                责任编辑:李夏

 

                  灵气钟文华

 

                                    张海平

 

家乡楚雄,自公元12世纪以来,列为后理国八大府之一,沧海桑田,史志有载。城西一二里,青山如屏,古人说它:“名山多隔城,此独近城府。”可见其地理位置之妙。诗人接着赞美该山:“灵气钟文华”。意思是聪慧秀美的气质灌注该山,使其文化昌盛。我赞赏这个精炼准确的句子,于是用为本篇标题,涵盖全文。

水贵有源,山贵有脉。中国古人说山,必道其来龙去脉。且看楚雄西山,古人如何道来?

古人认为,楚雄西山的大干为达左山,宣统《楚雄县志述辑》这样叙述:“达左山距城西南七十里,分支向东北走,为大六宜山。为竹园山,为五街子日月锁水,为花阱白山哨,折而北走石门坎,过白米王,脱峡起峨碌山。分小支北走,为祭天山;正支南走,为鸣凤山,为捣练溪山,为尹家山,入南城为雁塔山,为慈乌山,为虎山,至黉宫止。”

此话明示了西山的来龙与去脉:西山从北而南,包含峨碌山、鸣凤山、捣练溪山、尹家山。此外还需补充一点:今古山亭所在之岗,称古山,为峨碌山支陇。

支陇一词,在《辞海》里找不到,然而它是中国古代地理学上一个常用名词,楚雄旧志中也常见。就我所理解,它指某山一个分支,且此分支走不远就停下了,有如人手的拇指。

如此说来,我们说西山,当分为古山、峨碌山、鸣凤山、捣练溪山、尹家山共五个地理单元。

据旧志载,西山最早的人文景观为八塔与断脉。说的是后汉诸葛武侯南征,驻军楚雄。所驻地点,后人称卧龙岗,即今三家塘以西两百米开外卧龙村后山。武侯驻楚雄,楚雄父老对武侯说,西山常有妖氛,请武侯除妖,于是武侯令军士截断山脉,且于鸣凤山巅建石塔八座,以镇妖氛。那截断山脉之外,称断脉,历来为楚雄古迹之一而记于旧志。宣统《楚雄县志述辑》说,断脉在塔凹左、鸣凤山后。那地点我去寻找过,就在鸣凤山西麓,与白沙冲交界一带。

八塔建于鸣风山巅,于是鸣凤山与峨碌山之间一个山箐,就成了塔下之凹,简称塔凹。

塔凹一词,听起来怪怪的,其实你在互联网上一查,中国有若干地名也叫塔凹。当然啦,假若你不知道上述传说,你就不能理解何谓塔凹,于是有人写作陶凹、桃凹。

然而楚雄的塔凹一词,最早出现于嘉庆《楚雄县志》。该志说,武侯所建八塔,到了明初,已然颓圮,于是当时的卫指挥、都督袁义增甃以当其缺。后来又颓废了,但在塔的下方,庙祀土神西山圣母,曰塔凹。

到了宣统末年编著《楚雄县志述辑》,其轶事异闻类中记述有西灵圣母,曰:相传南诏征峨蛮,有倮黑妇死于节烈,土人立庙祀之。世远年湮,未得其确。清雍正皇后目疾,梦老妇左手持剑,右手持杯,入宫医之,疾遂愈。因述梦中形象。时楚人陈士顺为掌宫太监,云是楚雄县西山塔凹神显灵。后敕封西灵圣母。由是香火不绝,匾联以千计。

这个由西山圣母敕封西灵圣母的轶事异闻,出现在1818年至1911年之间,它是一个楚雄人杜撰的精彩故事。因为陈士顺其人,据传是楚雄南城外陈家漕子人氏,自小断了男根,因此入宫当太监。而且嘉庆《楚雄县志》有载:塔凹庙,雍正元年,太监陈士顺建。

这个故事的虚构性质显而易见,因为嘉庆《楚雄县志》记载:嘉庆六年,王昆等重修,祀金七圣母。我们推想:既然早在雍正元年就敕封西灵圣母,则怎敢在以后重修时,改祀金七圣母?再说,查《清史稿》、《清稗类钞》及有关清代文献,并无掌宫太监陈士顺其人。

当然啦,楚雄人既然能杜撰一个敕封的西灵圣母,就能把塔凹庙改称西灵宫,于是在宣统《楚雄县志述辑》里,就两次提到西灵宫,并说“一称塔凹庙”。

西灵宫香火极盛,可是到了咸丰十年(1860年),滇南马现攻下楚雄城,把西灵宫毁了。之后,楚雄人又重建大殿。光绪十三年,邑绅谢墀修两厢、戏台、大门。

1932年,省立楚雄中学成立。当年秋及次年春,该中学师生发起“拉偶运动”,拉倒楚雄城内外各寺观神像。邑人不与运动对抗,而是把圣母木主潜藏于下白庙,躲过风头,再迎回西山,在漂白凹建庙供奉。

1987年,楚雄市政府拆旧布新,重建西灵宫,然而并未把西灵圣母迎回宫,大殿空着。于是邑民中有人出资铸造圣母铜像,供奉于大殿南厢,接受世人香火。

以上由武侯建八塔,引出一串故事,这些故事虽然不一定可信,但它却是“灵气钟文华”的部分精彩内容。

前面不是提到武侯在鸣凤山建塔么,或问:山何以鸣凤名?嘉庆志曰:相传蒙氏景庄时有凤鸣于上,故名。所谓蒙氏景庄,有必要稍加解释。原来,楚雄一带,早在汉武帝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就归属益州郡,此后,历后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楚雄皆属中央王朝。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洱海周边的南诏强大,势力及于南中。南诏王阁罗凤造反,使南诏成了独立王国,楚雄之地,尽在其中,而所谓蒙氏,即南诏王族之姓。景庄呢,是南诏第十一代王蒙世隆,为南诏第一个自称皇帝者,谥景庄。世隆在位十三年,时为唐懿宗咸通元年至十三年,即公元860至872年。

有凤鸣于山,中国人视为祥瑞,比如说陕西省岐山,有凤鸣于上,周之先祖古公亶父迁于其地而周兴。此后,岐山鸣凤就成为一个吉兆,为中国文化史上一个早期典故。楚雄人用鸣凤为山名,自然是取其大吉大利之义。

这个山名取得好,引发了康熙朝南宁知县张为焕,专写篇七言古体诗《楚雄鸣凤山》,其中有句曰:“不知凤鸣此山日,何人大手独品题。”又道:“愿买梧枝山头种,长引岐山凤来栖。高冈以鸣彰盛世,六诏千秋清鼓鼙。箫韶叶奏唐虞化,圣主裳垂黄帝齐。”此是把楚雄鸣凤山,与陕西岐山之凤相提并论,进而认为,云南因此而与中原王朝同一教化。

时光到了元朝,郡人在鸣凤山麓建广严寺,其址在今紫溪中学西。广严寺内有巨大铜钟一口,每日清晨,僧人撞钟,其声舂容洪远,响彻四境,由是“广严晨钟”成为“郡城八景”之一。

对此,可以想象:鹿城之晨,晓鸡初歇,云界之中,忽闻钟声悠扬,一杵杵,一声声,缭于耳,荡于心,引人无尽遐想,于是乎,文人墨客,诗如泉涌,而旧志所载,其中我以为佳构者,当数康熙朝楚雄知府卢询所作,曰:“乌藤七尺倚匡床,云度疏钟月转廊。多少尘心残梦里,随风散入白云乡。”此诗不但意境悠远,而且所用匡床一词,尤有深义。你看,《商君书·画策》有语:“人主处匡床之上,听丝竹之声,而天下治。”卢询身为楚雄知府,于听钟之际,所思是治理境内,用典贴切自然,功力深,心思美。

嘉庆志载,明末,滇南土司沙定洲围攻楚雄前后七个月,毁广严寺,有僧移钟于紫溪山紫云寺,藏于夹壁。嘉庆七年,钟忽然自吼,寺前后山皆闻。官府破开墙壁,移钟于城内三清观。咸丰十年,马现陷城,三清观与铜钟俱毁。

广严寺西,今紫溪中学址,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建县学宫,科第连发。查《楚雄市教育志》,自洪武至成化期间,楚雄中举者28名。

弘治三年(1490年),县学宫迁入城。百年之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知府牛奂、知县李煊于旧县学宫址建凤山书院。咸丰四年(1854年),知县彭克偁率士绅等筹款修建,内外轮奂美偁。宣统县志述其形神:“前面,讲堂画槛雕梁;山后,夹道曲栏,茂林修竹,历阶而上,岸柳垂绿,沼荷飞红;再登,则草阁船亭,碧窗朱产,琉璃纱幔,花卉鱼池;入后,则登云阁高悬云表,松柏凌空,小憩片时,浓阴馥郁,纤尘不染,渺不知其身在人间也。”

写下这段文字者,宣统楚雄县志编纂者沈宗舜,鹿城人,同治拔贡,兴许他早年读书,就在凤山书院,要不然怎能写得如此细致传神,如此包含感情。

凤山书院修建得如此美奂,却不料六年之后,滇南马现攻陷楚雄,凤山书院全毁。同治八年(1869年)秋,城克服,邑绅李维述重修凤山书院,次年开科,中试五名。宣统二年(1910年),据宣统帝上谕,废书院之名而改为它用。至此,凤山书院226年的历史结束。

凤山书院虽然结束,但凤山仍在,凤山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仍在。君不见,城内古有凤鸣街,今有凤鸣花园,这就是文脉。

几年前,一位房地产开发商,在原凤山书院旧址之西,大约原广严寺址一带,建居民小区,称凤山书院。鹿城老人听了,说:怪哉!楚雄二中就在原凤山书院,改名紫溪中学,弃凤山中学之名而不用,反到是一个居民小区,张冠李戴,称凤山书院。依我看,居民小区而称书院,不伦不类,然则它却有继承凤山文脉之美,它能让鹿城人听其名而发思古悠情,亦雅有韵致。

老鹿城人还知道,鸣凤山巅与峨碌山巅交汇处,有“大风丫口”,丫口有一道石壁残迹,最高处三米左右,顶宽约一米,称风火墙。何以建墙?老鹿城人说,那是因为自古以来,鹿城失火之事常有,究其因,乡人以为大风丫风太大,故建风火墙以挡之。

这道风火墙,如今是断垣残壁,躺在大风丫口,外地游人从旁而过,视而不见,就是鹿城的青年,也多半不知原委。而我呢,爬山到了那里,常常驻足观望,心想,虽然是断垣残壁,但比新造一个景观,更有历史内涵。假如公园管理者在那里做个标牌,简约介绍一番,兴许能让游人增添一丝情趣,事简而味美,也算是“有文化”。

如今的鸣凤山上,最显眼的景观是兴隆寺。

据《楚雄市志》记载,兴隆寺原在子午镇罗只碑村,始建于清道光年间,1986年遭水灾,濒临坍塌,经有关部门准许而迁于凤山,按原风格重建。不知是因为凤山之灵,还是因为兴隆二字之妙,二十余年间,规模逐年扩大,恢恢乎占去凤山大片。你看它石级高远,殿宇数重,有山门、大雄宝殿、观音殿、祖师殿、地藏殿、藏经楼,以及方丈室、僧舍等,画栋雕梁,上出重霄。据寺中《功德名单》碑文介绍,寺中有僧30余人、常住居士80余人,香火旺盛。

楚雄一地,承南诏、大理遗风,巫风盛行,儒道佛寺观林立,旧志所载,昭昭可数,光绪后期,仅城中就有寺庙近二十座,而西山先后有平南寺、古山寺、云泉寺、广严寺、西灵宫、慈婆寺、玉皇阁、百子阁、奶奶庙,民国以来,渐次衰毁,到改革开放初期,仅存西灵宫和奶奶庙。虽然近年来西灵宫和奶奶庙香火不断,但由于无道士常住,所以规模依旧。兴隆寺缁流三十余名,经营有方,遂为一方丛林,它继承西山乃至楚雄佛教文化,为远近居士提供一个精神家园,也为游山者增添一份宗教情趣。

                                                    责任编辑:李夏

 

 

                 深井里的蜗牛

 

                                    毛素梅

 

 

有人说,女人如花。高贵华美者如牡丹,清冽芬芳者如腊梅。更有数不清的玫瑰,百合,抑或水仙。自然天香,缤纷艳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还有人说,女人如水。水做的骨肉,水样的情怀,润物细无声,让男人为之溶化,为之倾倒。

然而,却有这样一种女人,她既不是花,也不是水,她是蜗牛。沉默不语,不声不响,背着厚重的壳,孤独的爬行。

朱安就是这样的女人。

很少会有人提起朱安,这个鲁迅身后的女人。鲁迅先生声名显赫,而他与许广平女士的婚恋,亦是人尽皆知,荡气回肠。

然而,朱安呢?她的存在,仿佛华美锦袍上的一粒饭渣子,绝美风景区的一处土建筑,盛世华章中不和谐的那一个音符,让人恨不得把她从历史上一笔抹去,就当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历史是抹不去的,朱安是确实在那里的。

北京,那个略显阴沉的四合院,仿佛一个天井,囚禁了朱安的一生。朱安像一只蜗牛,在天井里踽踽独行,不停的,努力的往上爬。然而至死,她也没有爬出那座井,走出那片天。

在她眼里,大先生(鲁迅)就是他整个的天,与其说是走不出,不如说是不想走出。

她坚定不移的,坚贞的守在那里,一守就是一辈子。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守得云开见日出,守来了丈夫的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也守来了迟到的幸福。

朱安守候了一生,然而她的守候,却永远没有回音。终至“水阔鱼沉无处问,渐行渐远渐无声”!她的大先生,终是那支离了弦的箭,再也不会回头。

大先生与许广平女士结合了!

大先生与许广平女士有了爱的结晶!

朱安沉默了。

她原本就是那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啊!上苍弄人,给了她一个如意郎君,却给了她矮小丑陋的身材。高额头,扁鼻子,厚嘴唇,单眼皮,还有一副发育不良的病态。

她是鲁迅母亲送给儿子的礼物。

对这样一份沉重的礼物,鲁迅自然难以接纳。不得不举行完婚礼后,就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朱安。

这真的不能怪鲁迅。人世间有一样东西,仁慈不了,无法分享,不能施舍,那就是爱!何况鲁迅的爱,那样的清冽甘醇,爱了就爱了,不爱就不爱!

朱安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低眉敛目的,逆来顺受的接受了这一切。就像一只蜗牛,退回了自己厚重的壳里,继续在自己暗无天日的世界里踽踽独行。

她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大先生并没有抛弃她,和她离婚。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的名分,始终是在那里的。大先生对她没有爱情,但仁义还是有的。

她在属于她的那一方四合院的天地里,枯望清空,从此天外的云卷云舒,都不与她相干。她与鲁瑞老太太相依为命,照顾老太太的饮食起居,成了她一生全部的事业和生趣。

鲁迅始终在供养着她,鲁迅去世后,许广平负担了她的吃穿用度。在朱安逝世前,她把两块衣料送给许广平作纪念。她说:许先生待我好,她的确是个好人!

鲁迅与朱安的婚姻是不幸的。然而,我认为鲁迅是幸福的。他得到的爱是坚贞的,纯粹的,从一而终的,至死不渝的爱,哪怕这样的爱来自于他并不爱的朱安。朱安也是幸福的。我爱你,这就够了。你爱不爱我,与我无关。因为鲁迅,其貌不扬的朱安灰色黯淡的一生,有了色彩与光鲜,写进了历史,也写入了中国无数的像朱安一样的旧式女子的心!

                                             责任编辑:李夏

 

                  王单单的诗

 

                                    王单单

 

作者简介:

    王单单,生于1982年,有诗歌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等刊物,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获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云南省作协第二届《百家》文学奖、2013年度《边疆文学》新锐奖。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云南省作协会员。

 

滇中狂想曲

 

这次我落草为寇,隐身百草岭

积木成屋,窗口向南

能看到,山下的集市

摆着芦笙和唢呐

唱歌的咪依噜,头戴马缨花

 

这次我削发为僧,六根不净

昙华山中点青灯,睹佛思人

下山化缘时,偷偷在摩崖上

刻她的名字,把恨

刻得像爱一样深

 

这次我采菊东篱,见枯木

死而不朽,朽而不倒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

借山中木叶,吹一曲《梅葛》

替它还魂

 

这次我饮酒成鬼,囚于大姚堡

黑夜之中写反诗,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凌乱。一个被埋的人

他还没有死;一个死掉的人

他还没有被掩埋

 

这次我在滇中赶路,找自己

路过姚安府,途经龙华寺

写诗,喝酒,爱陌生女人

再重申一遍,我姓王

真的不是你们所说的

那个姓徐,名叫霞客的人

 

堆父亲

 

流水的骨骼,雨的肉身

整个冬天,我都在

照着父亲生前的样子

堆一个雪人

堆他的心,堆他的肝

堆他融化之前苦不堪言的一生

如果,我能堆出他的

卑贱、胆怯,以及命中的劫数

我的父亲,他就能复活

并会伸出残损的手

归还我淌过的泪水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

再痛一回。我怕看见

大风吹散他时

天空中飘着红色的雪

 

母亲的孤独

 

家里电话无人接听

或许,她正扛着锄头出门

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身子移出

长满荆棘的篱笆,独自走向

一片旷野,那里

杂草死而复生

 

过了很久,还是没人接听

或许,她刚回到家

钥匙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像往常一样,刚进屋

就给墙上的遗照讲述

瓜秧的长势,或者玉米成活的情况

 

她根本不知道,出门这段时间

遗照里的人,内心着急,试了很多次

都没能走出相框,接听儿子

从远方打回家的电话

 

是的,她根本不知道

就像她根本不知道

自己正一天一天地陷入辽阔的孤独

 

遗像制作

 

死得很干净,连一张半寸照

也无从找到。身份证是多余的

可以剪下头像,通过扫描仪传递到

电脑。死者的头颅,重新在

photoshop中抬起,睁大眼睛

记住人间之痛。再转世,将会更加谨慎

 

放大。皱纹长在21英寸的屏幕上

像一块玻璃中暗藏的裂痕

擦掉翘起的头发,露出额上的荒凉

眼角的沧桑。他看起来

死去比活着还要年轻

 

去背景。清除黑色的网,魂就自由了

换成白底,换成天堂的颜色

在第二颗纽扣正下方,敲出四个字:

慈父遗像。仿宋三号,黑体加粗

像四只黑仙鹤驮着他,飞到云上

 

调色。补光。一条道走到黑,始见天日

在日益逼仄的尘世,找到属于自己的

一张A3铜版纸,可以装下半亩方塘

一缕炊烟,以及生的泪水和死的叹息

 

打印。装框。将血肉之躯

压成一张纸片,一个人的音容笑貌

被套进另一座牢,慢慢褪色

直到相框里的影像消失后

墙上挂着的,其实

仅只是一张白纸

 

雨打风吹去

 

我老爹,年近花甲,在地里

仍想着去远方,劫回落山的太阳

我叔父,孤家寡人,在家里

自言自语,等那些多年未归的子孙

我族兄,携妻带子,在广东

一家人内心的荒凉,被机器的轰鸣声

         震碎

我大哥,埋骨他乡,在天堂

投掷石子,此时,母亲是一面伤心的

         湖水

我内弟,单枪匹马,在浙江

犹大的门徒,用罂粟花擦亮帝国的枪声

还有我,身无长计,在故乡

找故乡,二十九年雨打风吹去

大浪淘沙,一个家族浮沉千年

就这样,被生活的礁石

撞击得七零八落

 

丁卡琪

 

丁卡琪真的吻过我。唇印

在左脸上,像一颗生锈的螺丝钉

把我拧紧在城市的东郊

 

丁卡琪不一定叫丁卡琪

也许,她叫菊菊,翠翠或者花花

她以为,有了好的翅膀

就能在夜间飞行

东南西北地飞,低空展翅

羽毛,被灯红酒绿烧毁

 

丁卡琪去湖北探母,回来向我讲述

坐飞机的感受,她说

从天空看城市的夜景

光明,支离破碎

 

很多次,穿过东站,穿过上凹村

穿过污水横流的巷子,穿过丁卡琪

我就戳上了黑暗的肋骨,坚硬而锋利

 

出租屋里,我喝丁卡琪的半瓶劣质红酒

她倚着我肩,娴熟地吐出一口

纯白色烟雾,丁卡琪说像一袭婚纱

可惜,无法抓住——

 

丁卡琪坐在我对面

不言不语,像民航机场待航的客机

 

寻魂

 

阿铁  男  21岁

1995年农历7月14

于四川西昌打工

溺水而死  十多年来

魂散远方  尸骨未还

离开故乡时

身着的确良短袖

旧牛仔裤  破解放鞋

身高170厘米  面黄肌瘦

尖下巴  爱笑  操镇雄方言

但凡死去的亲朋好友

请在阴曹地府帮忙寻找

若遇之  望转告

他的母亲

现在老了

 

卖毛豆的女人

 

她解开第一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二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三层衣服的纽扣

她解开第四层衣服的纽扣

 

在最里层贴近腹部的地方

掏出一个塑料袋,慢慢打开

几张零钞,脏污但匀整

这个卖毛豆的乡下女人

在找零钱给我的时候

一层一层地剥开自己

就像是做一次剖腹产

抠出体内的命根子

 

                                                         责任编辑:李军学

 

 

                    响亮的月光

 

                                         郭季玲

 

 

作者简介:

    郭秀玲,80后,籍贯云南双柏,笔名连秀,涵薇。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散文诗》《澳门文艺》《雪莲》《天津文学》《边疆文学》《云南日报》《春城晚报》《安徽日报》《新民晚报》等报刊,作品多次在省内外网络征文中获奖,出版诗集《响亮的月光》。

 

 

小脚外婆

 

在这寒冷时光中

外婆的小脚健步如飞

一水缸的晶莹

漾入我眼睛最亮的光线里

灶膛里大锅中的水开了

满屋子暖暖的

我仿佛听到晨光中一路的喘息

 

当人们拖着五颜六色的影子

穿梭于东筐西篮的萝卜白菜

外婆却还背着大大的太阳

和一箩筐值得5分一捆的冰棒棍

蹒跚在蜿蜒的山路上

脚下一串笃笃声

从乡村一直响到小城的国营食堂

 

太阳歇脚了

月亮就是外婆的伴

我在锅碗瓢盆声中醒来

枕边却多了最可口的菠萝汽水

和5颗水果糖

岁月早已忘记了外婆

小脚外婆却让我的童年喷香

 

秋语无言

 

如水的光辉

那么柔静

像一朵一朵的白菊花

躺在天空做梦

 

风中细语的黄叶

悠然落下

像个跌倒的孩子

说着一叶知秋

 

无言的秋语

拉远时光的脚步

夜开始涨潮

淹没夏的足迹

 

我多想把这绵绵秋意

串成点点星光

我多想把这寒冷的大地

变得温暖

 

一叶知秋

 

想画下季节

一提笔就醉

从绿到黄

不知用哪种颜色

和坚硬的线条

干脆画一枚黄叶

一层霜

细细看

叶掌金黄处更加金黄

多像母亲沧桑的脸

和开裂的手掌

忽如一叶知秋

我怕手一抖

裂口更大

于是画了南飞的大雁

和冒着果香的筐

 

我调出更多的色彩

想画出失去的光阴

 

深秋写意

 

一枚黄叶

在黄昏飘下

阵阵余韵和忧伤

淹没夜

 

愁怨的风

也从淅沥的雨中

姗姗走来

写成满坡满坝的荒凉

 

雾是秋的嫁妆

草垛是大地的床

你这曼舞的新娘

把流金岁月铺展

 

奶奶不孤单

 

村头的老树

一脸流苏

像奶奶一样慈祥

 

棺材里的奶奶

似乎还活着

像护身符烁着稻花阳光

 

送奶奶的路上

我泪眼望天

阴沉的思绪被浸染

 

奶奶的音容笑貌

是余辉残阳

坟头野花溪水闪亮

 

遥远的天堂

奶奶不孤单

你教的儿歌己唱响

 

搬运工

 

车笛喊醒早晨

你像个根雕

灰尘爬满清瘦的脸庞

粗糙的手扶着希望

睫毛是风中的羽毛

汗水无声流淌

 

裸露的青筋撑起沉重

太阳考验着你的艰难

吃力的脚步露出神情

和早晨的阳光

一堆一堆的影子

在时光中滚翻

 

晚风送走夕阳

路灯照斜孤单

破旧的自行车旁

坐等货主叫唤

霓虹灯看着老去的夜幕

被我的心收藏

 

愿望

 

拾破烂的老妇人

提着空空的口袋和晨光

走在寒风里

昏暗的路灯下

影子像一张废纸

 

头顶的毛线帽像霜打的茄子

又像一朵乌云

藏着愿望

                                   责任编辑:李学智

 

 

           与谷粒一起深入泥土(组诗)

 

                               彝山二马

 

 

从一种角度渗透一种形式

 

平凡而朴素

谷粒以大面积欲望

召示凡夫俗子的所有灵感

天干地裂

谁都无法容忍

 

站在谷粒生长的土地

聆听每一个拔节的跫音

所有流汗的日子

都能让人得到慰藉

 

进入谷粒

深入谷粒

与谷粒一起叩击土地

所有的日子都充实饱满

 

谷粒的探索

注定与大地靠拢

谷粒的清香缭绕诗歌

所有幸福的心事

都与谷粒一起深入泥土

 

播种方式

 

我的骨骼

渗入庄稼的各种成分

潜移默化

面对田野的馈赠

我只能在土地的深层结构里

挥洒汗水  默默守望

直到秋天浑圆

 

我长年累月磨砺的姿势

耕耘的姿势  狂欢的姿势

穿越烟酒之外的情绪

到达梦想的彼岸

 

播种一千零一次

深入土地的内域

幸福地酝酿

土地与各种物质

相互提携

播种者的港湾

泊满正待起锚的帆船

 

有酒当歌 有诗如画

桃红柳绿  春情秋意

浩浩荡荡的播种之歌

让我享受阳光的沐浴

 

茶杯与酒盅的磕碰

庄稼与土地的亲昵

壮观了播种方式

我与播种者们一道

刺激土地的快感

汗也香  苦也乐

我无法收缰

骨骼已奔驰四方

 

我与粮食保持紧密的联系

 

站在土地的另一面

看堆积如山的粮食

怎样浑圆家园的日子

年复一年

粮食成长的声音

叩击土地

叩击心事

 

不管城里乡下

每天  把粮食盛进碗里

饥饿的肠胃  无法抑制欲望

一日又一口

香气四溢

 

我与粮食保持紧密的联系

我选择粮食作为支柱

作为呐喊的经典

在发掘生命的歌声里

与人分享粮食的姿势

一起弹奏家园的辉煌

 

农民选择播种

已经无可非议进入历史

粮食养育着土地

上地也养育着粮食

互相感恩

多种弦律

 

分享流汗的滋味

我们成为永远的粮食歌手

只是  这个干旱的季节里

粮食价格提高

播种的代价增长

 

把种子交给犁尖

 

把对秋天的憧憬

交给犁尖

然后进入痛苦的历程

一遍遍翻犁土地

 

生活的芳香渗透田野

阳光下灿烂岁月的经典

经历千万次的开掘

犁尖的生命力更加不可抗拒

 

选择土地作为一生的打造

土地  一天比一天肥沃

犁尖  一年比一年消瘦

养肥了粮食

养壮了猪羊

 

把种子交给犁尖

让它默默地播种

直到远方驮来庄稼成熟的歌谣

它才乐观地返回家园度假

等到明年开春时

它又踏上了崭新的

拓展之路

                                    责任编辑:张学康

 

 

               文学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读文艺《苦荞粑粑蘸蜂蜜》

 

                                        陈九彬

 

 

不知是怎么了,近几年来,我虽然也翻看一些当代作家创作的散文作品,但在整个阅读过程中,不堪多于惊喜,厌烦多于享受。慢慢的,我更多的精力用在故纸堆中,从《诗经》到魏晋,从唐宋到明清,尽量去寻找古人身上的那么一种鲜灵生活的清气。清气是一切生命之源,也是文学作品的生命所在。可是,在当代的散文作品中,又为什么体现得那么少之又少呢?不可否认,当代文坛名家名作辈出,显示了一种蓬勃向上的生机和活力。名篇佳作于斯盛矣!可是,也有些时候,当一些所谓著名的作家作品展示在我们面前,也许一时会被其精美的语言和华丽的词藻所感染,然而,当我们再次回味时,只要稍有那么一点素养和良知,就会对其空洞无物和苍白无力产生失望,甚至厌烦。说到底,文学创作除了语言要素即所谓文字功力以外,更为根本的,还是对社会、对生活和生命的真实体验和真切感受。

苦荞粑粑蘸蜂蜜是祖祖辈辈居住在楚雄山区的少数民族得天独厚的饮食,其最大特点便是原汁原味,历久弥鲜。在当今生态环境和食品惨遭污染的时候,这些生态食品出了深山,其意义又何止是一种美味呢?这不正是古人所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吗?文学创作,也理当如此!一本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彝族男儿所创作的书,以此为名,其意义又何止于书名而已?作品的旨趣所在,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精神层面的山珍美味。

作者当过自治州文联主席,但不是专业意义上的作家;当过县政府和州委宣传部的领导,但身上更多的,还是一种文学青年和文学爱好者的气息。准确的说,他是一位从山里走出来的彝家汉子,在他身上,很大程度地体现了一种彝族特有的好客和豪气,同时,他又是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对人类文明的略知,以及对文化知识的积累,使得他身上有着更多的包容意识和进取精神。当然,他热爱文学,酷好写作,从来都是以一种审美的目光对待工作和生活,对待朋友、同事和亲属。几十年来,在所有日常或领导工作岗位上,他算得上是敬业的。所以,对工作和生活的认真态度,也一股脑儿的体现在字里行间……

《苦荞粑粑蘸蜂蜜》体现了作者对友情的看重,对工作的认真和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大山以外和祖国各地大好河山的由衷赞美,辅之以质朴无华的笔墨。这便是本书的特色,也是其价值所在。也许,作者并非不擅长浓墨重彩,而是骨子里就没有浓墨重彩的意识。对其所触及到的山川景物,所欲展现的人和事,就这么原原本本、平平淡淡,娓娓道来,从而营造了一种清新宜人的氛围。文学作品,特别是散文和小说所赖以引人注目的生活氛围,就在作者的不经意间,体现得恰到好处。一下子,作者与我们的距离拉近了,由此而产生的亲和力和认同感,绝非那些夸夸其谈和矫揉造作的人们所能做到的。在文学史上,有些看似作者不经意的笔墨,也许是历代有心的读者们最为看重的。

在《二月十五月亮圆》一文中,作者写到:

人们赞美八月十五的月亮,但翻阅万卷史书文库,查遍四书五经,大文人、大书豪们都没有对二月十五的月亮留下只言片语。其实,二月十五的月亮,在那彝山深处的三尖山下的腊湾坝上,似一面碧波荡漾的大海水,似一湾清澈如镜的碧池。月儿弯,月儿清,月光下,牟定、姚安两县的父母官和州县有关部门的领导,同成千的腊湾、新民的彝族同胞手挽手、心连心,一曲曲民族团结的优美旋律回荡在大山深处……

作者要写他所参加的协调牟定县腊湾、姚安县新民两个彝族山寨的民族关系的工作经历,书写民族团结、和睦共荣在改革开放期间的一段动人的故事。他想把这一段他所亲历的动人事件写下来,可是,他又是如何进行形象思维,进行所谓生动的艺术表现的呢?这篇文章的基本思路就是“二月十五月亮圆”,这便是他在亲身经历后的真实感受。

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写作路数呢?虽然作者列出了一长串名单,什么“史书文库”、“四书五经”、“大文人”、“大书豪”,意在请出这些权威的东西来,说明古往今来,那些凡人的心目中,只有中秋月圆,只有八月十五月亮圆,而他不是所列的这些“凡人”,他此刻的亲身经历是“二月十五月亮圆”。姑且不论他所拉杂牵扯的古代的这些人和事不成比对,甚至于诸如“大书豪”之称,也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况四书五经是不能以任何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与之等同的,然而,这正是他本人的形象思维特点,他本人的笔墨习惯——我怎么想,怎么看,就怎么写。反正文章不一定是成熟的,不是写出来当语文教科书的,而感受、感情却是真的,并没有矫揉造作,掺半点假,读者只要读出味来就行了。

这就又回到开头了。文艺先生并不是专业的作者,并不是为写作而写作,为出创作成果而著书,而是有着发自内心的写作欲望,一吐为快。倘若用那些太专业而不免有几分机械的目光去逐词逐句、逐篇逐段的推敲或者刻意挑剔,那么,诸如“言不及文”一类的结论是很容易下的。可是,又是什么算得上真正的散文佳品呢?这的确是一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姑且不说见仁见智,众说不一,但凭个人的喜好,也可能是众口难调。“口之于味,有同嗜焉”的情况,毕竟太一般了。所以,我们不妨回到文章的源头。孔子曾说:“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虽然讲的是做人,但也涉及到了为文。刻意去写作,去当诗人作家,而没有对生活的亲身经历和真切感受,“为赋新诗强说愁”,恣肆的词藻掩饰不了单薄的生活,华丽的篇章簇拥不了虚弱的内心,这难道不是圣人所说的“史”吗?这样的不值一文所谓作品,在我们的眼前难道还少吗?由此而做作下去所产生的所谓互相吹捧的现象,难道不与我们求真务实的价值导向相违背吗?

就文章而言,真正能够做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也许对于一般作者来说,太奢侈了,简直是一种苛求。而在“史”与“野”之间,我们又何尝不能洗尽铅华,进入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呢?一条响当当的彝家汉子,在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同时,视文学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充满了写作的欲望并勤于耕耘,有感而发,不时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所思所想诉诸笔端,这样的篇什,又何尝不是白乐天咏美人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呢?而这,正是我格外关注的。

看文艺先生笔下的山茅野菜,土酿烧酒,所有这些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痕迹的原汁原味的东西,是多么地馋人,多么地令人回味不已。在所有这些能令人返璞归真的物事中,苦荞粑粑蘸蜂蜜不但是一种甜美的主食,更是一种随时随地都能令人回味不已的传统文化。作者的山野情结,通过这样一种随手可得的物象而得以充分的体现。这样的“质”,能与“文”相得益彰更好,倘若不能,那么“则野”的动人之处,不也与苦荞粑粑一样,令人垂涎三尺吗?这是一种充满田园乐趣的生活,也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与的生活。在这里,也许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谓的百般雕饰千般锤炼的“美”。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大山里,在丛林中,在皎白的月光下,几簇人为的莹莹闪亮又算得了什么呢?文章的味道,读者是能品味出来的。在文艺先生的笔下,那种直白、那份坦诚,是任何专业的大家们所不可取代的。

认真说来,文艺先生不能算是文学大家,他的作品虽然有滋有味,可堪一读,但算不上范本意义上的佳作名篇。统观《苦荞粑粑蘸蜂蜜》,作者的语言功夫,还差一定的火候,其驾驭文体的能力,还不敢怎么恭维。例如,在书中颇有气势的一篇“亲近百草岭”中,不但文章的标题不雅,甚至从严格的修辞学意义上看,还有些不妥、不通之处。不但如此,正文中很多地方的表述,只言片语很难经得起推敲。百草岭,作为楚雄州海拔最高之点,横亘州境西北,可谓巍巍乎壮哉!此时此刻,该多么回肠荡气,该多么壮哉此行。一种干云豪气,正在情理之中,可作者却用“亲近”这样一种过于柔美的名词,这种写法,恐怕只有文艺先生才会如此。作者写道:“百草岭,是大自然的一员”,这种说法,换作任何一个作家,都不会首肯的。什么叫做“大自然的一员”。小到一根草、一个昆虫,都不是大自然的一员吗?这种腔调,多少还有点官样文章的味道,读起来,既不自然,也不美。这种情况,如果出现在别人的文章里,那绝对是败笔,而对于文艺先生来说,只要不拘泥于只言片语,耐着性子读下去,那么,就难免不被作者的这种直朴的真情所打动。一句一词一字,就那么别别扭扭,而通篇的内容,又那么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这就是文艺,这条黝黑魁梧而又不失童心稚趣的彝家汉子,他的文章风格,就是这样,就是如此的执拗。粗糙的文字,真挚的情愫,真切的体验,真醇的韵味,所有这些表面看来互不相干的要素,经过作者那双粗壮的大手和坦诚的情怀,就这么水乳交融般的糅合在一起了。有些时候,读他的文章,一开始是有点拗口,似乎很不顺畅,但只要静下心来,知人论文,知人论世,进入他的话语世界,体会他的语境,就会身不由己的产生一种认同感,一种为其所打动、所感染的审美愉悦。经常同作者一起畅饮,经常听这样的彝家汉子说:好酒不是用水兑出来的,好歌不是坐在家里瞎编出来的。之于文学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认同文艺独有的话语体系,认同他的生活体验和情感经历,认同他在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对生活、对工作、对亲人友人,乃至对家乡一草一木的热爱,那么,也许就真正读懂了《苦荞粑粑蘸蜂蜜》,也就如同真正品尝了这种山村生态美味一样,对文学创作也许就有了一种别样的理解。记得几年前,读到一篇批评文学创作“浮躁病”的文章,与一二知己闲谈,无不对那些急功近利的作家包括一些所谓名家产生反感。我认为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文学创作只是一种谋求名利和地位的手法。这样的文学作品,还在圈子里相互吹捧得天花乱坠。中国传统文化体现的“良知”、“良能”,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一旦文人失去了理应保持的气节和文化精神,那么,由此产生的作品,还堪卒读吗?在“浮躁病”的同时,“浮夸病”、“矫饰病”也相伴而生。文风问题,何止限于公文之一隅。是到我们所敬爱的作家、艺术家们反省一番的时候了。在这样的时刻读《苦荞粑粑蘸蜂蜜》一类的作品,其感受,又何止限于作品本身呢?说老实话,阅读文学作品,与其受那些矫情的华词丽藻折磨,还不如读读这一类简朴的文字。这如同在大山里,用不着花太多的钱去买那些不知被勾兑了多少次的所谓品牌佳酿,这些东西,比起山民们自酿的小灶酒,就是显得那么生硬和隔膜。

看作者写他所工作过的双柏,写双柏县城附近的老黑山:

老黑山,是双柏县城的靠山,它驮着县城,驮着小庙河矗立在双柏大地上,仰望着大磨岩子峰、石碑山、白竹山、峰峰挺拔秀丽,山山险峻英发。莫道是到双柏,不要只去【石咢】嘉太和江,老黑山却也是一地好去处。不信,你就亲自登临一回去找那山的精灵,去体验老黑山对双柏人的恩泽……

这又算哪门子描写呢?但无论如何,作者对这番土地的感情,充溢于这样近乎直白文字的字里行间,那是任何华丽词藻所取代不了的。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枝头荠菜花。”宋代大词人的境界,也许正是人们厌恶时下一些花拳绣腿的所谓文学作品的根由。山野丛林,一缕清风,我在《苦荞粑粑蘸蜂蜜》中所感受到的自然和惬意,正是缘于以上种种文学现象和审美心理。文艺先生的笔墨,永远充溢着泥土的气息,永远挟带着山野的清风。作者已经不止一次地上昙华山了。因为在那里,有着原生态的大片松树林和红红马樱花,更有着原生态的彝族歌舞和彝家儿女的一往深情。所以,在“再上昙华去找你”一文中,作者写道:“冬去春来,昙华山的马樱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在那高高的昙华山上,留下过我许许多多的足迹。也留下了我的许多记忆,这些记忆,虽然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碎片,但零星的碎片中有我的一片真情。”

多么质朴的语言,在这样一种语言的背后,是作者对生活的一片真情。人为情而生,人又为情所困,其中有没有自作多情的成分,我不知道,但是,古人所说的“诗缘情”、“情贵真”之类的文字,我觉得值得玩味。在这里,“诗”是一个泛化了的美学概念,包括了几乎所有的文学体裁。所以,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讲的“诗心”,西方肇自古希腊的“诗学”,绝不限于“诗歌”这一文学体裁。我感受到,文艺先生的文学创作,基于他的“真情”,也基于他的“诗心”,所以,他的文章,很容易与读者沟通,很容易为读者所接受,在这里,恰如在彝家山寨坐在松花地上喝酒,只会愈喝兴致愈高,又怎么会有“审美疲劳”呢?

总之,在专业的作家眼里,诸如《苦荞粑粑蘸蜂蜜》这样的散文作品,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无论遣词造句还是章篇布局,都会给中学语文教师排出很多不是之处,更不要说那些受中学教师以上文人学士崇拜的名家巨匠了。不是人人都能够写出名篇佳作,爱好文学并能够辛勤耕耘不怠于心,这已经足够了。

最后,我要提一下我所崇敬的现代学术大家顾随。顾之京在2005年第二期《泰山学院学报》发表《学者顾随——先父的学术研究和治学道路漫议》一文中说:顾随先生继王国维“境界”说之后,创立“高致”一说,“高致实可兼赅境界与神韵,然更接近生活,更为实际可感。何以为高致?父亲首先标出一个‘诚’字,即古所谓‘修辞立其诚’、‘诚于中,形于外’,《序文》中说:‘吾观夫古今大文人大诗人之作……亦莫不根于诚,宿于诚’。”在列举了历史上一系列伟大作品来证实“诚”是文学生命之源,是真正的文学作品安身之命之所的前提下,自然提到了文采。“诚于中”固然要“形于外”,天生丽质的美人,也要像屈原《离骚》中说的“又重之以修能”。实际上,中国古代无论诗论还是文论,无论是连篇累牍还是只言片语,其中对于文学创作最能切中肯綮之处,比比皆是。对此,我们不能熟视无睹。按照顾随先生的理论,《苦荞粑粑蘸蜂蜜》以及文艺先生的全部创作,其中的宝贵和不足之处,难道还不是一目了然吗?文学作品需要文采,需要藻饰,更需要由此而构成的意象和境界,但不论怎样,其安身立命之处,仍在于真;真挚、真切、真诚,不但涉及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自我,还涉及到作为客体的描写对象。

作者在“自序”中写道:“在我的生活中,文学是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也是我长期做的一个梦。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无论是工作,还是学习生活,我遇到了很多的领导、老师和至真至爱的朋友。是他们教了我如何做人做事。每每回想这事,泪水不住地往心里流。”这段大白话,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大实话。至诚至真,是他的作品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学术大家所谓的“根于诚,宿于诚”,这便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性情之人,性情之文,在作者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了。每每读到这样一些文字,联想到作者对生活、对工作、对朋友的那一片真心,其所感触到的,乃是在我们这个年龄段上最值得格外看重的东西了。作者热爱文学,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文学始终是他追求的精神生活。这是一种“诚”,也是一种“真”。真诚的文学之心,辅之以真实的情感,真切的体验,使得他这一堆堆质朴的文字,这一篇篇简素的篇什,在文学作品最根本层面上,深深的打动着有一定生活阅历的读者。

文艺先生这样写道:“文学,是人们生活的一部分。”这种口吻,倒像在写官样文章,虽然正确,却也十分苍白,但是,这只是表层的意思。在整本书中,作者的口气与其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不能贯通一气的地方很多很多,而只要我们用心去读,不要断章取义,那么,其情感历程,心路历程与质朴的文字,就那么不经意地交融在一起。这种情形,倒也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用“风格”去形容,似乎会有人误认为故意抬高和吹捧,但细细品味,这不是“风格”又是什么?真诚的用心写出来的作品,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对其中的不足,我们只能去希望在今后的创作过程中,作者再多一点基于其上的文采。但是,倘若如此,诸如此类篇什,不又成为名篇佳作了吗?如果所有人所有的创作都是“佳作”,那么,真正的名篇还有什么值得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去“高山仰止”?

 

                                                        责任编辑:李军学

名称:电话:
共0条评论

已关闭